本文由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漫林《军人大院》                   楔子   黎明的边陲并不寂静,风霍霍,鸟啾啾,水泥泪欢叫着流。太阳像一个刚出壳的雏鸭,晃动着它那毛绒绒的脑袋,躲躲闪闪地出来了。山脚下的那些房子、绿树全都戴上了一个金黄色的帽子,在戴天娇的眼前亮成一片。   站在山顶上的戴天娇,突然感到太阳就好像是从爸爸的脚下升起来似的,这时爸爸走在她的前面,正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那一缕缕金色的阳光就从爸爸的脚下一点一点往上爬,最后爬到了爸爸的头上。爸爸几根飘飞着的头发就好像一些被火烧红了的细铁丝,有一种透明的感觉。   爸爸在墓地前的一块空地上站了下来,他的身后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这时灰白色的墓碑都已经染上了一层金红色,像一些在火光下列队的士兵。爸爸把身子担了过来,从这个地方能看到山脚下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全景,医院刚刚苏醒,有人影在走动。戴天娇小跑了几步来到了爸爸的身边,她把胳膊伸进了爸爸的臂弯里,依偎在爸爸身上。尽管爸爸老了,可是爸爸的身体依然是魁梧的,戴天娇想,年轻时候的爸爸不但能让敌人浑身发抖,也能让漂亮的女人浑身发抖。   爸爸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戴天娇从他臂弯里伸出来的手,戴天娇顿时一颤,一种异样的感觉瞬时窜到心上。说真话,在戴天娇一生中,爸爸是她认识的最早的一个男人,也是她最佩服,最热爱、最崇拜的男人。中年时的爸爸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行如风,坐如钟,浑身溢着一种令女人心颤的阳刚之气,她戴天娇十三岁以后的春梦里,梦境中搂她亲她搓揉她的竟然都仿佛是爸爸一样的体魄,这不得不令戴天娇第二天看到爸爸时脸上发烧……直到后来她进了陆军护校,才在课堂上明白,这叫少女的“恋父情结”,“恋父情结”是正常的,但长期坚持就不正常了。因此她赶快终止了这种情愫,却在学员中留意寻觅那像爸爸一样的古铜色的前胸。   当她在学校的大浴室中,看着温热的水流从她那乌黑可鉴的短发中泻下,轻轻淌过那对突兀、挺拔的奇峰时,她不禁在心里自豪地想,自己这对骄傲的宝贝,必须停靠在天下最坚强有力的胸膛上,而只有这种胸膛的挤压和磨擦,这对奇峰才可能喷发出像岩浆般炽热的情的潮峰……   爸爸回头看了看依偎着他的女儿,女儿是美丽的。而且美得让人骄傲。晨阳沐浴着父女俩。爸爸想,我像个历史见证者般的雕塑,而女儿,则是艳阳下的一朵鲜荷了。爸爸不惊咽叹着说:“快四十年了。”说着便挺了挺胸板,“那时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片乱草,坑坑洼洼的哩,我就看中了这块地方,我说,就定在这儿吧!这里有山可依,前面有一条河,要真是打起来,张驰游韧有余,伤员在这里能活下去啊。”   戴天娇就只是听着爸爸说着,她眼前出现的是那幢引一五八人为自豪的飞机式住院大楼,从这个角度看,除了机尾和右侧机翼的部分看不全外,那个“飞机”的形状是能有个大概了。在大楼的周围各种各样的绿色植被密密麻麻的,简直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戴天娇想,转眼间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年了。这时集中在她眼眶里的这所陆军医院,忽然像电影胶片一样运转在她的脑子里,一幕又一幕、那个曾经充满稚气的女孩,如今长大了。戴天娇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急忙把脸埋在了爸爸的胳膊上。   爸爸说:“我看现在建设得不错,很有一个现代化医院的样子嘛。”   戴天娇压住了那即将溢出的泪水,娇嗔地说:“反正你已经下台了,这里已经不是你的管区了。”   爸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山头上像一团密度很大的风,好像能看着它飘荡到山谷里,爸爸说:“我还能指挥我的女儿嘛。”   戴天娇说:“那不一定,要看指挥得正不正确。”   爸爸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已经会反老子了。”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墓地的中央,一些墓碑就像光芒一样撒在他们的周围。忽然,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在他们的面前立着的墓碑那么与众不同,原来那是一块无字碑,那块灰白色的石质墓碑光滑于净,碑上方的两个角因为长年的风吹日晒已经不是那么尖锐了,甚至变得圆润。   沉默了片刻,戴天娇轻轻地说:“爸爸,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没有想到在我出生前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爸爸似乎是被天娇唤醒了一样,他抬起了头,四处看了看,说:“爸爸想告诉你,爸爸非常非常爱你,你是爸爸最重要的……”   没等爸爸说完,戴天娇猛地扑进了爸爸的怀里,呜咽起来,她耸动着身子,仿佛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女孩,爸爸用胳膊紧紧搂住了她,“傻孩子,你当初选择了一五八,仅仅就是想知道什么吗?”   戴天娇用哭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现在不是了……我不后悔……我真的不后悔……”   爸爸仰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的,不要后侮,我们可以为我们的行为忏悔,但决不后悔。”   漫林《军人大院》                   第一章   1   这个时候的校园总是这样的,太多的灿烂都挤了进来,就连晾衣服的铁丝上,也变得灿烂起来,似乎这些已经在箱子底压了三年的花衣服,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高原正午的太阳正烈,所有的光影都变得很短,几乎没有光影。走在无遮无拦的那条大路上,要狠狠地勾下头才能隐隐看到自己的影子,而这时的影子就是一个圆圆的黑圈,好像是托着走路人滑动的一个圆盘。   大路的上空像架起的另一条路一样,横扯着一条条横幅,横幅上写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选择”、“革命战士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青春献给党”、“为建设国防现代化作贡献”等字样。   这个时候大路上的人并不多,很多人都聚在宿舍里,他们在互相留地址,送一些钢笔、笔记本之类的礼品。学员五队的学员是清一色的女兵,所以她们都集中住在三楼的宿舍,不像其他队是男女混编的,男生宿舍在另一栋,但是,这个时候已经不像平时管得那么严了,男生一个个都变得胆大无比,他们长时间地逗留在女生宿舍,有的甚至在嬉笑打闹中,趁机吃点“豆腐”,触碰触碰他们在梦中想了几年,却又始终不敢下手的部位……   不过,五队的学员大都对此不屑,她们在路过住在一、二楼的四队、六队的宿舍时,总是用轻蔑的眼光瞅一眼那些混迹在一起的男女,然后高昂着头走过去。那秋天藏在单衬衣中的胸峰,故意一抖一抖地跳着,直把那些男生的眼珠子要勾出来一般。“想煞你这些瓜娃子!”五队一位四川籍的丰乳肥臀的学员在路过他们前面时心里这样说着走过去。   私下里,四队、六队的学员管五队叫“尼姑队”,其实,五队的女兵们都知道,但是她们决不允许任何人当着她们的面这样说。就有过这样的事,有一次,四队的一个女学员在电话间向对方说到五队时,就用了“尼姑队”这个说法,为此五队的姑娘们硬是砸开了电话间的门,直到把四队的这个女学员逼到二楼的宿舍里呜呜大哭。五队的学员厉害,这是四队和六队都知道的,说起来五队的学员就是和四队和六队的学员组成成分不一样,五队的学员大都是一些没有考上大学的军队干部子女,是因为找出路当了后门兵,有一些“八旗”味道。而其他两个队的学员,大都是地方初中毕业生,直接入学入伍的。从年龄上来说,五队的学员大都比其他两个队的大,而从学历上来说,五队的学员也比其他两个队高。所以,五队的学员在学校有独领风骚的地位,不管学校组织的什么活动,比如演出、出黑板报、演讲这些事时,五队总是最好的。对于五队的学员来说,上一个军医学校护士班多少有一些委屈,有点落毛的凤凰的感觉,不过,军医学校这样的环境也给了她们足够的信心。   毕业分配的名单是上午宣布的,让所有学员没有想到的是,五队竟有五个女兵自愿报名到陆军一五八医院去。   应该说,陆军一五八医院是近几届学员分配的一个难点,难就难在一五八医院的地理位置,它在西南边陲一个远离城市的大山皱褶里,像被人随手抛到大山里的一块石头,在地图上看不到它的位置。那是一所为战争而准备的医院,可是30多年了,人们没有遭遇战争,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知道,到了那样的地方,那么就意味着献了青春献子孙。他们说,我们可以献青春;但是,我们不能再献子孙。于是,他们就不去献子孙,连青春也不献了。   好学员留校,这几乎是一条真理,在毕业分配以前,私下里就有同学想过留校人选的事,尤其是四队和六队的学员觉得五队学员留校的一定多,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讲,她们的可能是最大的,而像戴天娇、任歌、夏冰、王萍平、朱丽莎这样的出类拔萃的学员,似乎应该首选留校,不是她们自己选择,学校也会选择她们的。可是,正是她们五个人,在去向自愿表上填上了陆军一五八医院。   “五朵鲜花可千万别撞在大山的五堆牛屎上!”学校中至少有上百名暗恋他们的男生在默默为她们祈祷。   2   在临近毕业面对人生重大选择的时候,校园里,一些年轻的生命不再带着青春的活力行走,在她们无忧无虑的心里装进了心事。大操场边的核桃树,挂满了长着青刺的核桃,据说到了深秋,青刺就会变成黑刺,在有风的夜里,传来辟辟剥剥的声音,第二天,就能在核桃树下抬得真正的核桃。   没有太多的人关注这些核桃树,人们从核桃树下匆匆地走过,走向她们想去的地方。   在过去的日子里,有许多人喜欢坐在核桃树下面,她们在树下读书,看《解剖学》,《内科学》,《外科学》,记人身上的An块骨头。看一遍就记住了的是男人、女人身上那最隐秘的部位,并由此停下引发一些让心儿骚动一阵。最难记的就是那像河流一样的血管,感慨人身上最多的就是水,跟地球没什么两样。   那是青春最美丽的时候。   但是,他们在面对人生的选择时,有了心事。   每一届学员都把毕业分配看得很重,似乎这次的选择就是人生的选择,选对选错关系到一个人的一生。   但是,五队里五个学习成绩优秀,各方面都比较不错的女兵,却在同学们为毕业分配忙乱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向学校领导交上了志愿表。   一时间她们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有些人来打听她们这样做的动机。夏冰说:“真是奇怪极了,难道非要有什么动机吗?反正我没想那么多,因为陆军一五八医院是我的老部队,我曾经在那里当了一年的战士,我肯定是要回去的,尽管我有机会到其他条件更好的地方去,但是,我不去,我已经怀念那个地方了。”   也许最让人想不通的是戴天娇的选择;在那一届学员中,没有人不知道戴天娇的,她有太多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几乎每一届学员都有一个比较出众的,戴天娇就是这样一个较为出众的,可以说是包括四、六队在内最出色的学员。一般说来,大凡像她这样的人,一优秀起来好像什么都很优秀,这是毫无办法的,仿佛天在造她的时候,就要让她与众不同,要让她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不管她愿不愿意这样。   比如说,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她也和别人一样,无法选择她的人生。在她无法选择的情况下,一个将军成了她的父亲,这对于她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将军的女儿本来是没有什么固定的模样的,不过在普通人的心里,都怀有一种将军的女儿一定如公主般美丽的期待。而戴天娇的长相恰恰满足了许多人的这种期待,在她长成一个20岁的大姑娘的时候,她的美就以光芒的形式传达给每一个见到她的人,她细腻又富于光择的皮肤,让同龄的女孩羡慕不已;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因为浓密的长睫毛,使它总是笼罩着一种莫名的忧伤;她的鼻子永远让她充满了不同凡人的高贵感,嘴唇清亮红润,在她沉默的时候总是微微张启,让一些男生们一看心里就痒痒着一种稚气。   除了这些她还有一副让天下男人都喜欢透顶的身材。这身材既不像林黛玉的纤细的瘦,也不像杨贵妃那种雍容华贵的胖,而是该凸的部位就尽情地凸,该细的地方就尽量地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社会上人们称这身材叫“性感”,它着实能挑逗人,尽管她那美妙绝伦的胴体常常掩在军装里,但那起伏的胸峰却让再老实不过的军人也要多瞅几眼。   戴天娇是女人的一个奇迹。这是夏冰的话。夏冰还说:“我喜欢优秀女人。”   关于优秀女人她能说出一大串名字,比如说,居里夫人,南丁格尔,肯尼迪夫人,林巧稚,刘胡兰,江姐……夏冰在说完这些名字以后,说:“我还是那个理论,大凡优秀的什么都很优秀。”   的确,因为戴天娇有了许多优秀,而使别人愿意关注她。   这时,20岁的戴天娇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大操场边的核桃树下,此时满校园的浮躁仿佛与她无关,在她的这里,那一切都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她漫步在茂密的核桃树下,她总是忍不住扬起脸来看一眼树上的核桃,对于这种植物她有些好奇,这种好奇是因为在她从小长大的那个院子里没有这样的树,她还好奇她从小就在吃的那种有着栗色果皮的桃核这玩意儿真好玩,凸凸凹凹像人的大脑。学过人体结构后更发现它像男人下面那两个干坏事儿的蛋蛋。   想到这儿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阳光碎碎地洒在她的脸上,她那一张娇好的脸,竟有一种透明的光泽。刚才她离开了喧嚣的宿舍楼,她想象着这时的操场边一定很安静,她就来了。真的如她想的那样,平时总是那么多的人都消失了,就只剩下了树。戴天娇看着那些树,突然有一种想掉泪的感觉,她走近一棵核桃树,把身体贴到了树干上,她举起那张圣洁的脸,两行泪就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她的面颊。对于一个刚刚20岁的女孩来说,她有太多的莫名的忧伤,似乎是对这校园的眷恋、对核桃树的感激,还是什么?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响着,而那个声音所要表达的意义是什么,她听不清。可是她知道那是一种表达,她是要去那里的,那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她,她现在不知道究竟是神秘东西,或许那仅仅是一个故事,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向她呈现了一团如雾一样迷蒙的气体,萦绕在她的脑袋里,她的身体里。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着,我会找到答案的,我会的……   就在戴天娇沉浸在一种情绪中的时候,一个女学员挡在了她的前面;   “戴天娇,听说你志愿申请到一五八医院?”   戴天娇仿佛在睡梦中被惊醒一样,她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女同学,在她的印象中这不是五队的学员。她怯怯地回答说:“是呵。”   “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留校最合适的人选,应该说留校也对你今后的事业更有好处,况且你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老爸。你为什么会选择一五八呢?”女学员的口气咄咄逼人。   天哪,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记者。戴天娇在心里叹道。的确,听这个女生的口气,好像在采访一个新闻人物。这是戴天娇没有想到的,对于一个20岁的女孩,在她正走在她喜欢的核桃树下时,她没有想她的选择,因为她已经选择好了,她也没有想还有她以外的人对这件事感兴趣。于是她回答的缺少外交家的风度,她说:“不为什么呀。”   听上去真让人感到扫兴,这简直就是一个俗人的回答。   “你是不是有什么的目的?”女学员倒真有一种逼上来的感觉。   不论戴天娇有着多么不同的出生,但是,这样的场合也让她感到突然,但她马上就镇住了自己。   她扬起手搭了一下塔拉到脑门上的刘海,然后调皮地说:“有目的,那儿的膛民大多五大三粗,够劲儿!”   说完,她露出了她那种特有的,对人有着感染力的笑。她一笑嘴角上就露出两个深深的嘴窝,这会让人生出无尽的心疼。   接着,她用一种平和极了的声音说:“别开玩笑了,我觉得一五八医院挺好的,它是我们军区的中心医院,它的医疗设备可是军区一流的,就这些难道还不值得去吗?”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遇到了戴天娇这样的事,尽管在同学中她们五个人的选择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关于分配去向的说法,但是,校方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件事。说起来陆军一五八医院并不是一个远如西藏这样一个给人生存带来困难的地方,正如戴天娇所说的,它是军区的中心医院,其医疗设备在全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在许多领导人的印象里,那里还是一个出干部、出尖子的地方。   只是这样的平静超出了王萍平的想象,在她的脑子里曾经有过一个想象,可是完全没有在现实中出现。由于期待的落空,在面对毕业前夕喧嚣的场面时,王萍平常常一个人站在宿舍后面的阳台上,长时间的眺望着一个地方,已经22岁的她,无法溶进眼前的喧嚣,在她看来一条她曾经看得很清的路正在变得模糊,她甚至觉得过去的清楚是不是错了。她很想问一个人,问一个比她大的,有着丰富的社会经验的人,她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江海江,几乎是在江海江形象在她脑子里显现的时刻,她浑身一个激灵,就好像突然迈入一条冰凉的河水里一样,她猛地用双手把自己环了起来。   这时,在那些喧嚣的女兵中,朱丽莎的笑脸显得异常出众的灿烂,因为兴奋使得她平时白如牛奶的脸染上了粉红色。19岁的她,无疑可以用一朵正在开放的鲜花来形容,之所以不说她是一朵花蕾,是因为她与同龄人比起来,竟莫明地多了一些在成熟女人脸上才能看到的风情,有的同学跟她开玩笑,说:“朱丽莎,你是想到一五八去当山大王的压寨夫人啊?”朱丽莎听了这话就哈哈大笑,可以说,是有些放荡地笑,她以这种让人听了浑身发痒的笑回答了说话的人。   与朱丽莎放荡的笑相反,任歌的沉默透着一种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像一团空气一样弥漫在任歌的身体四周。到一五八无疑是她的自愿,是她自己亲自填的毕业去向意见表,是她用黑墨水清清楚楚地写上陆军一五八医院这几个字的。可是,她在宿舍里的表情就好像她是被什么人逼着去的。都这个时候了,她依然旁若无人地支起她的面板来,把方凳放倒,坐在床沿前,一笔一画地在一张白纸上画素描。她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倒是夏冰心里不是个滋味,夏冰皱着眉头看了她几眼,几次想打断她,最后都忍住了。夏冰了解任歌,同学三年,任歌就夏冰这么一个好朋友。   夏冰自己的心情可以说是很好,只不过是她没有像朱丽莎那样好得忘形,她把好心情藏在肚子里。她已经把所有要带走的东西都收好了,并且她在头一个星期天外出时,就把一些在一五八没法买到的东西都买好了。这时她不时地无聊地用手去摸一摸已经鼓鼓的包,有时用脚对着包踢上几踢。她的床紧挨着任歌的,她坐在床沿就能清清楚楚看到任歌作画,同学三年她每天都能看到任歌这样作画,夏冰对任歌说:“你真是走错门了,到这里是来让你拿着针头在人身上画的,又不是让你在纸上画的。”每次夏冰说夏冰的,任歌照样画任歌的,就好像夏冰是自言自语。但是,有一次夏冰还是这样没心没肺地说着,任歌竟一下子扑到床沿上哭了,吓坏了夏冰,她摇动着任歌的肩膀,可是任歌的肩膀却因为抽泣在震动着,夏冰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后来,任歌用空腔说,没你的事,我就是想哭。三年了,夏冰是深知任歌心里有一块伤疤的,那是一块一触就疼的伤疤,所以夏冰在很多时候,就只是这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任歌,这样好。   3   毕业典礼是在学校小礼堂召开的。   一阵此起彼伏的拉歌后,学校的军务处长对着大家摆了摆手,霎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再抬头往主席台上看,学校领导都已经端坐在主席台上了,一时间,每一张脸都那么模糊。校长讲话,政委讲话。   毕业证书由每个学员队的两名区队长上台代领,其他学员在台下伴着《体育进行曲》的旋律拍手,有一个男区队长居然在刚刚上台的时候,一个趔趄冲到了他前面的那个女区队长身上。台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会场里一阵哄堂大笑。不过在大家大笑的时候,戴天娇没有笑,她仍然以最好的军姿端坐在她的座位上。在她的心里,眼前的一切是神圣的,她的耳畔似乎听到了时代的脚步声,她觉得这是一次庄严的人生初礼,走出这个庄严的礼堂,就走进了被人们说成染缸的社会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被染成什么颜色。   大会在《解放军进行曲》的音乐声中结束。同学们站定身子,胸腔与乐曲一起共鸣着,看上去他们的身姿都那么挺拔,像一排刚刚成材的小树。大家看了一眼主席台,这时才忽然有一种就要毕业了的感觉,忽然觉得首先要告别的就是这个主席台。其实,他们最不陌生的就是这个礼堂,是眼前的这个主席台,他们记不清在这里面开了多少次会。过去讨厌进礼堂,因为知道总是有又长又臭的报告在等待着,现在再看礼堂竟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有了新发现。果真就听到这样的声音:“哎,幕布换成新的了。”“真的哎。”“真的攻。”一阵窃窃私语。   “各学员队集合带回!”军务处长带着河北口音的大嗓门在礼堂里嗡嗡地响起。   队伍带到学员宿舍楼前,随着队长一声“解散”声,那些男兵女兵们便像出了笼子的鸟一样,各自朝着各自的目标飞去。   夏冰和任歌是最后走到三楼的,才刚刚上到第二道台阶,就觉得嗡地一声,这时的宿舍就像一锅烧开的水。一个女声的尖叫,又一个女声的尖叫,还有大声喊人的声音,银铃般的笑声,安静了三年的走道,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机会。   学校要求所有学员必须在明、后两天全部离开学校。听起来真是够无情无义的,早晚肯定是要离开的,干嘛搞一个时间限定。副队长一付过来人的样于:“每一届学员都是这样的。我们当初也是这样。这样做也是校方不得已,学员待的时间越长,出事的可能性越大。”   现在,学员们都知道副队长说的”事”是指什么。一群男女聚结在一起几年,又都是青春之躯,难免不产生点恋情。这几年间,学员在毕业离队时偷吃禁果的事儿时有发生。   现在夏冰正对任歌说:“想好了?不后悔?”   任歌知道夏冰是说到一五八的事,就看着夏冰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后悔的,你不是说一五八就是一个当代桃花园吗?我就喜欢那样的地方。”   夏冰听了以后,觉得自己对于任歌的分配选择有责任,就忙说:“那不一定,我都离开三年了,况且我的感觉也不一定和你一样。不过,不说是当代桃花园,也是一个有田园风光的地方,我凭直觉觉得你会喜欢的。”   任歌调皮地瞅了一眼夏冰:“那还有什么说的。”她接着双腿并拢,连跳两级台阶,站在高处对夏冰说,“人生就是冒险。”   夏冰看看高高在上的任歌,说:“你真应该到艺术学院去,那里是你冒险的天堂。”   任歌一张本来兴奋的脸拉了下来,转过身悻悻向楼上走去。夏冰连跑几级台阶,走到任歌身边,用一只胳膊挽住了任歌的胳膊。任歌说:“其实,我根本不会后悔,如果我们这批学员有到西藏的名额,我肯定会选择西藏的。我就想远远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两人边说边向七班的宿舍走去,迎面走来了王萍平,她手里端着一盆要洗的衣服,看样子是要到水房去。   “哎,王萍平。”夏冰一下子叫住了她,其实平常因为不在一个班,她们很少说话,就是面对面碰上了,也顶多点一下头。自从宣布了分配名单后,夏冰突然对要到一五八去的人产生一种特别的亲切的感觉。   “哎。你们好。夏冰,任歌。”   王萍平做出一付大家闺秀的样子,极其有礼貌地对着夏冰和任歌回了一句。她的文质彬彬倒让夏冰和任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过王萍平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绵绵的轻轻的,像一个软软的东西贴在你的耳朵上。   夏冰突发奇想,对任歌说道:“叫一下我们一五八的同学。”   任歌笑着看了一眼夏冰,说:“进入角色倒是挺快的。”接着任歌走开准备去叫人。   “哎,别一个一个地去叫了,就在这里喊。”夏冰叫住了她。   任歌担了扭头看了看长长的走廊,说:“我还是去叫吧。”   的确,走廊太长了,任歌这样文绉绉的人的确不适合干这样的事,夏冰用手挡下了她,拉开嗓门喊了起来:   “戴天娇……朱丽莎……”   忽然有一些脑袋从不同的房间伸出来,当然,这其中也有戴天娇和朱丽莎的,她们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什么似的,不一会儿就跑步来到了夏冰她们站立的地方。   “哇,一五八。”朱丽莎这个绝顶聪明的家伙,她一下子就了解了这个走道聚会的内容。   “正是。”夏冰说道,“让我们大家先见见面。”   夏冰的话一出口,大家立刻笑了,“难道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吗?我看就差没有见过个别同志的裸体了。”又是这个朱丽莎。她的话音一落,立刻响起了一片山响的大笑。笑声立即引来了一个个探出宿舍的脑袋。   她们五个人立即停止了笑,互相小心地对视了一眼,又轰地笑了起来。   好像去一五八是最让她们开心的事一样,这时朱丽莎又怪声怪气地说:   “天哪,一五八可是一个不能去的地方呀。大姑娘去了会找不到对象的。小伙子去了会打光棍的。老头去了就出不来了。老太太……”说到这她用手指了指她自己的鼻子和大家,“老太太去了能变成18岁呵。”   她说一句大家就笑一阵,最后大家符合著朱丽莎的声音,齐声说道:“老太太去了能变18岁呵!”   朱丽莎伸出了自己的手,说:“来,姐妹们,我们手拉手,向前进。”   五只纤细白嫩的手重叠在了一起。走廊的上空飘扬着充满青春分子、原子的笑声,立刻像一张网一样罩住了整个楼道。   4   学校办公楼在教学大楼的右侧,从宿舍到办公楼要穿过大操场。戴天娇蹦蹦跳跳地下了楼,越过宿舍楼前一条宽敞的柏油路,就来到了操场边,一弯腰迈过核桃树的枝蔓,就到了操场的跑道上,跑道是用煤渣铺成的,走在上面会发出嚓嚓的响声。戴天娇穿的是一双军用胶鞋,她迈着大步,身体随着步子上下起伏着,似乎她总有一下会跑起来、跳起来。   走了一段煤渣铺的路,她就到了操场的中心,在中心的一角集中地放着单杠、双杠、障碍墙等军事体能锻炼的器材,在这些东西的旁边有一个正规尺寸的跳远沙坑,戴天娇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只见她冲着沙坑开始助跑,到了坑的边缘,一挺胸脯跃起身子,一个三级跳的动作,趔趄着摇摇摆摆地站在沙坑里,回头一看,很叫人沮丧,看上去也就1米多的距离。   旁边空无一人,这个时候,在校生都已经放假口家了,只有毕业生准备出发。谁也没有看到一个像文工团员的女兵在这里一展英姿。   事实上,戴天娇在人多的时候是羞于作这种动作的,在她跑动的时候,她总感到她那抖动的双峰被那些男人的目光搓揉着。再加上她的体育成绩不好,这种体育才能几乎是天缺的。从小生为家里最小女儿的她,就被她的母亲和可以管她的人严格按照一个女孩子来管教。她被告知不能剧烈地运动,不能翻墙,也更不能爬树,尽管大院里有单、双杠,可是她却委屈地一次也没碰过。   就在戴天娇准备越过另一条铺着煤渣的跑道时,一个男声在她的身后响起:“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到一五八去。”   戴天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身去看到是一个年轻的男军人,身材伟岸,看不清脸,却看见一座塔似地立在那。   接着这个男人又说道:“你以为你能找到她吗?她早就死了。”   “你是谁?”戴天娇看这眼前的这个人,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对她这样说话。   “你以为你能替你的那个混蛋父亲赎罪吗?永远不可能。他将带着永远的不安进入坟墓。”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能透进入骨髓的寒气。   “你……你……”戴天娇颤抖着嘴唇,这一切对她来说大突然了。就在她找不到回敬这个男人的语言时,她看到男人迈着傲慢的步子,从她的眼前大步离去。   戴天娇忽然觉得可怕极了,在太阳当顶的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此时,戴天娇只感到周围一片漆黑。太阳似乎忽然躲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刚才还是葱绿的树枝也突然变成了黑色的,眼前没有花朵,空气也有一股令人感到窒息的腥味。   在这个时候,像一朵鲜花一样的戴天娇只感到迷茫,她不知道在她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像一团迷雾的男人。难道说在今后的岁月里如花似玉的戴天娇会在她的生活里遇到一个不可知的灾难么。   快到队长办公室的时候,她张开嘴又闭上嘴,把牙咬了几下,脚步也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报告!”她站在门口,双腿靠拢,成立正姿势。   “天娇,快进来。”里面传来了熟悉的队长崔茜茜声音。   队长正坐在她的办公桌前,像许许多多的队长形象一样,她笑容可掬,一张端庄的脸,五官挑不出什么毛病。   戴天娇一进到队长办公室,看到只有队长一个人,便叫了一声:“茜茜姐。”   队长用手指了指一个简易沙发,说:“快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太严肃了,我害怕。”戴天娇一副发嗲的声音。   “你还害怕?你从来就是不怕我这个姐姐的。”队长把姐姐两个字咬得很重。   戴天娇能听出她话里的潜台词,心里悄悄地说了一句,反正你没嫁给我哥时,我就不叫你嫂嫂。   戴天娇在队长手指的地方坐下,仰起脸,作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来。   “天娇,现在分配名单已经公布了,已成事实了。我也就不说你了。这回我总算领教了你的犟脾气了。看来你哥说得还轻了。今天,我才听你哥说,你之所以态度那么强硬地要到一五八去,是有原因的。我问他什么原因,他不肯说,他说这是你自己的秘密,你以为没有人会知道,他是清出来的,他说,他猜得绝对对……”   崔茜茜话没说完,戴天娇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崔茜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急忙说道:“天娇,你不舒服吗?”   戴天娇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摇了摇头,故作镇静地说:“没有,没有呵。”   崔茜茜没有再说什么,本来她说这些话就已经超越了她该对戴天娇说的话。但是,当了戴天娇的三年队长,她已经把未来的嫂嫂和领导关系混在一起了。后来,她站了起来,离开了她的办公桌,她走到戴天娇旁边的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把身于扭向戴天娇,说:   “天娇,我去过一五八,那里的条件的确不太好,你要多小心。需要什么就给我来信,我们这里去的人多,我会给你带去的。”   戴天娇离开了办公楼,向宿舍走去的心情与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她看不到别人,但别人能看到她的地方。她的身上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5   出发的那一天,天亮得比平时早了许多。其实,天还是像头一天亮得时间一样,只是要走的前一夜大家睡得不好,总之有一种莫明的躁动。有人在说,睡吧睡吧,明天要坐整整一天的车呢。可是,还是听到黑夜里一个又一个翻身的声音,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呢。   学员是分好几批走的,因为到达的地点不一样,到一五八去的定在第二天走,第一天已经走了一些同学,平时好像看不出大家有多亲,可是在送同学上卡车的的那一刻,不知是受环境影响还是怎么了,反正眼泪装都装不住,就好像下眼睑被开了一个小槽一样,泪就像一条小溪一样,不停地流呵流呵。   头一天晚上,大家的心情就很不一样,似乎都感觉到,真正的分别已经来了,好歹大家吃一锅饭三年了。有报纸上登文章,说夫妻时间长了,会越长越像,就是因为总是吃一样的食物。再怎么说这些姑娘们也是三年同学了,当然不可能越长越像,但总有一种感情了。   七班宿舍已经空出了三张床。本来住十个人的房子,一下子觉得清静了许多。夏冰把头移到床边,说:“你妈妈真漂亮。”夏冰这样说是因为任歌的妈妈上午来学校了。   上午任歌的妈妈来学校了,尽管她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但是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出是那种部队文工团员的样子。虽然这时的她身材已经不再苗条,但她那种成熟的丰腴更有一种美的感觉。夏冰早就听说任歌的妈妈曾经是军区文工团的一个演员,想当年也曾大名鼎鼎过,演过舞剧《红梅赞》里的江姐,还演过《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就是现在她也是文工团的一个主力编导。   任歌听了夏冰的话并没有满脸喜色,倒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夏冰脑袋里就出现了上午任歌妈妈来时的情景。   当时宿舍里一片混乱,平时被内务要求箍得紧紧的宿舍,一下子有一种大松气的感觉,地面上也冒出了各种各样的纸片、破纱布、包装袋,一切都有一种仓皇逃窜的感觉。任歌的妈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任歌她们宿舍的。可是,任歌在见到她妈妈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一种欣喜时的表情,她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女孩一样,平常好好的嘴唇撅了起来,一扭头坐到了自己的床前。   任歌的母亲急忙跟过去,在床沿坐了下来,对任歌说:“兵兵,妈妈能为你做点什么?”   被叫做兵兵的任歌冷冷地看了她母亲一眼,说:“不用了。我自己会。”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后妈。   “兵兵,说实话,妈妈不太理解你的选择。我原来想让你爸爸找找人,把你分到门诊部,这样离家近一些。我们也好照顾你。”任歌的母亲对她说,声音听起来像在念一段台词。见任歌没有吭声,她又接着说,“我本来是想找你好好淡淡的,可是这段时间大忙,马上‘十·一’要到了,团里有一台大型演出。我和你爸爸都整天忙得不着家……”   “那你还来干什么?我又没让你来……”任歌任性地说道。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最讨厌你们说忙。”任歌说完这话,扭头就向外走。   “兵兵……”任歌的母亲站了起来。   “我说过,这里不需要你,你快去忙吧。”任歌丢下话就出了门。   面对眼前的一切,任歌的母亲一片茫然。许久,她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宿舍中央。   夏冰见任歌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就忍不住对任歌说:   “你对你妈有些过分。”她的声音不大。她不想让别人听见,其实夏冰心里是有着一大团疑团,她没有想到任歌还有这一面,看着平时的任歌,夏冰想她该是有一个多么叫人羡慕的家呵。   任歌许久没有说话,她把眼睛死死地盯在天花板上,宿舍里已经熄了灯,天花板变得一片苍白,但是周围并不是寂静无声的,临床的都在互相小声地说话。   这时,夏冰听到任歌的声音,很轻很凉,但是一字一句的很清楚:“我就是想离这个家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   这话像一个惊叹号一样,突然敲打在夏冰的心上,她似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在心里感叹到:做一个幸福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呵。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说话。   因为有了不太沉睡的夜,天才蒙蒙亮,大家就都睁开了眼,先是李亚说道:“你们听见没有?晚上任歌梦里哭了。”   尽管睡得都不好,可是听到梦话的事好像又没有。大家就此又说开了话。   “任歌是舍不得离开大家吧。”   “任歌你太好了,我也做梦了。”   “我也做梦了,我梦见我到了医院以后,才发现根本不是医院,到处都是太平间一样的房子,只有队长一个人站在那。吓死我了。”   后来就有人说:“咦,我们怎么都还躺着呢?好像不对。”   夏冰说:“你以为还要出操呵。”   “哇,我们再也不用出操了!”   忽然大家一下子反应过来,今天不用出早操了。于是欢呼声一下子此起彼伏。   吃过早饭,陆军一五八医院派来接学员的车就开到了学员宿舍楼前。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从车上下来一个干部,队长崔茜茜已经等在那里了,见了面就是握手,来的干部自我介绍说是后勤助理员,因还有其他事,就把接学员的事也一起办了。他说医院出一趟长途车也不容易。   不管是去一五八的还是不去的,都跑上楼去帮着搬东西。这时,五队的学员就感到没有男学员的不好了。人家四队、六队,干这样事的肯定是男学员,不管到哪里去的,都是男学员帮着上行李,女学员就只在一旁说一些告别的话,然后在说话之余大声喊着,错了错了或是就这样。   五队学员再大的行李也是几个女生一起抬着,一点一点的挪步子,本来五队有几个男同胞,那就是炊事班的战士,可是这会儿都找不到人,反正是放假了,看来不是同学感情就要差一点。崔茜茜一边喊着慢一点,一边亲自动手和大家一起搬。   每个人几乎都是一个背包一个箱子或旅行包,之前车上已经装了一些军需品,占了半个车,五个人的东西放上去以后整整放了一整车厢。同学们就只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比起头一天来接学员的单位,明显感觉到了一五八的条件很差。   上完了行李,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告别,五个人挨个和队长、大家握了手,在同学拉的拉、推的推下,先后跳进了车厢。上了车厢全都趴在车厢的后沿上,像一群才出窝的小狗,每一双眼睛都让人不忍久看。队长崔茜茜忍不住把头扭了过去,自从她毕业留校以后,已经送走了三批学员,每一次她都要陪哭到最后一个学员离开。在她眼里学员一届比一届小,一届比一届更能惹得她想流泪。   站在一旁准备坐在驾驶室里的那个助理员看到这一切,怯怯地说:“我们路远,今天要坐一天的车,晚了就不行了……”   崔茜茜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向助理员也向大家摆了摆手,示意开车吧。   车上的那一排趴着的,都已经每人向车下伏着一张湿漉漉的脸,车子咯噔一动,那一排脸都向一个方向晃了一下,接着都露出半个胳膊,只有手在摆动。   车在滑行,有人高声喊道:“再见!”   后来就响起了一片再见声,只是车上的人仍在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出了学校的大门,就到了市区。几个人缓缓地挪开身子,各自找一个地方坐下,许久没有人说话。车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街上走着或匆忙或安详的人,依然是普通的一天,没有人知道这一天这个城市里将会少了几个年轻人。   走到一条大街上,忽然车子颠了一下,一个电热杯的盖子跳出了车厢,大家随着那个金属盖子倾斜了一下身子,都没有发出声,只是车下传来了一阵笑声。几个年轻小伙子冲着车上的女兵打起了唿哨,姑娘们都把头转到了前方。只有任歌眼睛呆呆地看着车下,目光像一柱光,随着车轮的辙移动。   姑娘们心里都在盼着早点走出这个城市,这一天她们不愿意将自己展览在这辆车上。更主要的是她们感到这里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个驿站,而真正的归宿却是她们将要去的地方,陆军一五八医院。   漫林《军人大院》                   第二章   6   这一年,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兵,像仙女下凡一样地来到陆军一五八医院,成了一件让许多人关注的大事。   姑娘们到达陆军一五八医院的这一天,已经是晚上了。尽管坐了一天的汽车,冒着猎猎风尘,已经把花朵一样的女孩折腾得蔫不卿卿了,但是,当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几盏昏黄的路灯灯光出现在姑娘们的眼帘里时,她们还是兴奋地直起了身子,把头探出了解放牌卡车车厢。   灯光的四周一片漆黑,姑娘们不知道陆军一五八医院的许多人就在那一片漆黑里注视着她们。第二天早上,科室的交班会上,关于这五个女兵的话题成了主流。在这个总是需要新鲜的事物刺激的地方,人们的语气多少有些亢奋。在此之前的几天里,已经有了关于军医学校将有五个女学员到来的消息,最令一五八人感兴趣的是,这五个女兵居然是自愿要求到陆军一五八医院来的。   本来学员到一个新单位是一件普通的事,这五个女兵都是军医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如果这事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那么人们的惊奇就没有这么大。在20年后的今天竟然有这么几个在学校就挂了号的好学员,分别被总医院和学校选中的种子,在毕业这个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向学校领导递上了志愿书,要求到陆军一五八医院。   在军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陆军一五八医院,应该说,陆军一五八医院是近几届学员分配的一个难点。为此,一五八的人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在一些一五八以外的人的眼里,似乎这里是一个不能生存的地方。不过,一五八的人,特别是那些建院初期就在这里的老军人,实实在在地对一五八医院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而带来的诸多生活上的不便,有着切身的体会,尤其是当年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出现的关于就业、入学等等的问题,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远离父母的地方工作或学习,那种在晚年颐享天伦之乐的场景,在这里很难实现。   忽然间来了五个献青春、可能还会献子孙的女兵,倒让一五八的人仔细想了想一五八也许真有一些没有发现的好处,于是,他们真的想出来了诸多一五八的好处,比如一五八是一个干事业的地方,这里有军区一流的医疗设备,有军区一流的专家学者,当年留美留苏的就有好几个人,在这样的学术氛围里,还愁干不出一番事业?   在医院的人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想象里,五个女兵的身份多了一些神秘的色彩,首先她们被说成都是来自有背景的家庭:有人用肯定的口吻说,军区戴副司令的千金就在其中,另外有人说出了部长、主任的名字,反正来自军队干部家庭。最后,有人总结性发言:“那还用说,她们都是五队的。”   在军医学校,学员五队的名气是很大的。在远离城市的一五八,军医学校学员五队的女孩们,就好像是一群展示着艳丽羽毛的凤凰。现在凤凰是落到了这个山沟里来了。   五个还没有到来的女兵已经被好奇的人渲染得太多,很多人都说,这五个女兵都长得貌美。有人马上应道:“就是,她们一个都没有哭。”   这几年,一五八的人看惯了哭哭啼啼到来的人,好像分到一五八人生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的幸福。这五个女兵不仅没有哭,而且那些大大圆圆的眼睛里,还透出亮晶晶的光芒来。   “都剪着齐耳的短发。”   “脸都很自,像玉一样。”   “笑起来才好看呢。齐白白的小米牙,好像还没有换的奶牙。”   五个还未谋面的女兵,在善良的一五八人的期待中,像从浓雾中走来,走向她们的希望和未来。   7   姑娘们在黑夜进入一五八,这多少让她们有些失望。其实,事先夏冰就告诉了大家,到一五八的时候一定是天都黑定了。但是,姑娘们更愿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时刻进入她们开始成人生活的第一站。   她们是齐崭崭地乘坐一辆医院到省城去拉被服的军用大卡车来的,可是在学校准备毕业分配的时候,她们还不知道她们会做出共同的选择。所以当分配名单一宣布,五个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对到了一起。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犯着嘀咕:她们为什么也选择了一五八?   其实走出城市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一天,在不知不觉,没有惆怅也没有感慨的时候,城市就被抛得远远的了。眼前的一切,就好像从一间背光的房子里走出来似的,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明亮,忽然间风似乎也大了起来,呼呼地吹拂在姑娘们的耳边,一个个被统一剪短的头发被风吹出了火箭一样的尾巴。姑娘们一副享受风的样子,都眯着眼睛迎向风。   在这八月的日子里,有风真好。   首先兴奋起来的是夏冰,车一走上公路,她就指着路边的树大叫起来:   “桉树,桉树,还是桉树。”   的确,路的两边长满了粗壮的桉树,看年头已经有50年了,树干粗糙,树冠茂密,树叶是那种鲜绿色。公路上因为有了这些树,路面上几乎没有一点阳光泄进来。只是在汽车的运动中,偶尔有细碎的阳光从姑娘们的脸上掠过。   被夏冰感染,大家把目光都送给了桉树,夏冰又接着说:   “又长大了,记得那年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呢。”她一副很懂的样子,“这种树最大的用处就是药用价值,你走近它时,你会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不过闻久了你又会觉得有一种特殊的香味。特别是用桉树叶炼成的油,是很值钱的。”   这种树在城市里不多见,听了夏冰的话,姑娘们似乎一下子对村投去了肃然起敬的目光。而朱丽莎已经扬起了手,做出了要寻机抓一片树叶的样子。王萍平见状,说了一句:   “朱丽莎,你别。太危险了。”   朱丽莎缩回了手,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多刺激啊。”谁也没有接她的话,她看着树,把满脸的柔情投向了树叶,看上去,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这种美似乎是上了这辆大卡车后才有的。她假装把目光投向了树后面的田野,她的目光霎时充满了一种风情,本来白皙的脸,有了一层淡红色。   戴天娇的目光从路边的桉树收了回来,在车厢内短暂的停留后,就被投到了田野以外的山上,此时,山的轮廓很模糊,是一小块灰灰的黛青色,仿佛在天边爬着,起伏着。她的目光似乎在那模糊的山上寻找什么,由于寻找的使得她的眼睛感觉很累,因为山这时离她们还很远,尽管她们要抵达的地方是一个难进难出的山沟,这时她们还奔驰在一条向东的大路上,这是一条国家二级公路。   夏冰又卖开了关子:“你们是不是觉得一五八连一个楼房都没有?”   “谁以为呵。不是早就有人说过,一五八的住院大楼是苏联专家设计的,飞机式的。”一直没有说话的任歌说道。   “是呵。”有人附和道。   夏冰想了一下,说:“你们一定猜不到一五八医院的大院里,一共有几个养鱼塘?”   朱丽莎第一个激动起来,她猛地扭过身子,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又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夏冰正用眼睛看着她,她就冲着夏冰摇了摇头,夏冰松了口气。   戴天娇把目光从山上撤回,看了一眼大家,抿着嘴笑了笑。   夏冰有些得意地说:“你们真的想不到……”   “别说了,让我们对一五八存有一种美好的想象。”任歌喊道。   夏冰看了任歌一眼,任歌正冲她笑,她只有没趣地闭上了嘴。在这辆车上,夏冰没有了平时她那一副副班长的样子,倒显得有些多动,如果不是在移动着的车上,说不定她会站起来到处走走。此时的一五八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久别后的家。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提了建议,她说:“我们来唱歌好吗?”   没有人说好,也没有人说不好,夏冰就对任歌说:“你起个头吧。”   任歌停了一会儿,张嘴便是:“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大家就跟着任歌的旋律唱了起来:   “荡起小船儿,晚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多明媚……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美、地也美,风光惹人醉……”   歌声随着车子向前,好像被这几个青年人的歌声所感染,路边一直沉默如智者的按村也轻轻地摇曳着树枝,树叶在扬起,似乎想够一够车上的年轻生命。桉树一直在说话,它喃喃叙叨着,年轻就好像是阳光,亮出的光是最大的,消失得也是最快的。但是,它的话被女兵们的歌声淹没了,年轻的女兵们拥有的是未来、是整个世界,古老的桉树只是她们眼睛里的一道风景。   风景能告诉她们什么呢?   汽车在一个类似小镇的地方停了下来,助理员跳下驾驶室,站到车尾,抬着头冲着大家说:“我们在这里吃午饭。下车吧。”   “现在就吃午饭了。”有人叫道。的确比起学校开午饭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   助理员听到了这个声音,走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再往前走就没有吃饭的地方了。”   听起来好像前方的路情况不妙,姑娘们听了这话便纷纷跳下了车。   与早晨离开的省城相比,这里有一种到了乡村的感觉,姑娘们一跳下车,立刻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一个个脏兮兮的,小脸已经看不到原来的颜色,远处有一些妇女黑着脸,抿着嘴朝向这边。地上一片水洼,一片泥泞,是那种浆了又干干了又浆的地。   显然,助理员对这一带很熟,他看都没看就带着大家进了一家饭馆,人一进去嗡地一声,腾起了一片苍蝇,飞得头晕的,便一头撞到了进来人的脸上、身上。   助理员转过头对大家说:“将就一下,这已经是好的啦。”   夏冰赶紧说:“没什么,挺好。”她接着说,“好像这里是小新街?”   助理员点了点头:“就是。”   夏冰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所以连苍蝇也都视而不见了。此时,那些飞行物又重返故地,停留在已经黑得不见底色的桌子上。几个人纷纷抄起能拿到了东西,摇摆着手哄苍蝇。起先苍蝇受到惊吓,飞跑了。没多久又黑麻麻地爬了一桌,摇摆的手对它们已经没用,一付不到灾难临头决不起飞的架式。   “这些苍蝇真赖皮。”王萍平细声细气地说道。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苍蝇。”任歌说。   坐在一边的助理员嘿嘿地笑了两声。   从里间出来一个女人,满脸堆着笑,嘴里在骂着:“挨刀呢,还不快滚。”说着扬起手里的笤帚,接着赶紧把笑脸朝向大家,“没有办法,农村卫生差些。”她说着当地的口音,一脸谦卑。   “是你们家养的吧。”朱丽莎用调侃的口气说。   女人笑了,嘴里说:“嗯,哪个养它。”又一脸谦卑对着大家。手里举着那个谷苗扎成的笤帚一晃一晃的赶苍蝇。说着话,里面有男人的声音,“来端菜了。”   汽车在离小新街不远的地方拐了弯,一头扎进了山里。   所有的一切就像电影的切换镜头一样,突然全都变了,汽车突然被夹进了山里,山几乎是贴着汽车的车厢沿走,姑娘们只要伸长手臂就能薅到山坡上的杂草和树枝。   这里的山没有高大的树木,但是遍地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林,密密麻麻,想象着上山时脚根本插不进去,就是插进去也一定是满脚的稀泥。正想着那种被稀泥缠脚时皮肤发麻的感觉呢,一转脸向后,立刻车后面拖起了一个长长的尾巴,一股浓烈的尘土像一条长龙一样,紧紧地咬着车尾,根本无法看清路面。似乎一。八的狰狞从这里开始,除了呛人的灰尘,路面也是凸凹不平的,人一会儿被抛向空中,一会儿又被摔向车厢。汽车变成了一叶行驶在风口浪尖上的小舟。   王萍平急忙招呼坐得靠后的夏冰和任歌向前挪,她还让大家坐得尽量挤一些,就这样一会儿的功末,姑娘们的头发上就积起了一层灰,一眼看上去像就要变白的灰发。   “哇,一五八……。”都这时了朱丽莎还不闭着嘴。果然,她像吃到了一把泥一样,咧着嘴要吐出来,戴天娇忙让了一下身子,朱丽莎就对着车下呸呸。   后来没有人说话,已经不能说话了,几乎没有一段路是直的,过了一个弯就立刻有另一个弯在等着。眼看着就要撞到山壁上,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可是一睁眼竟又是一番天地,这时眼睛倒成了惟一的庇护。   任歌首先受不了啦,她的脸色突然苍白,一层密密的汗在瞬间爬满额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下窜到车厢边上,还没来得及坐好,就哇哇吐了起来,山里的风比外面要猛得多,她吐出来的东西立即被风卷走,风把她的头发盖在了她那张苍白脸上。   汽车仍然癫狂地朝前奔去,一侧已经没有了山,变成了山崖,在路况极差的情况下,又多了几分险峻。   任歌苍白着一张脸,躺在了背包上,没吐的人也是头晕眼花的,对于对一五八充满深情的姑娘们,通往一五八的路表现得一点也不友好。   两侧的山冷峻地看着这辆癫狂在山谷里的汽车和车上的女兵,山上的灌木林在颤抖。   夏冰用胳膊揽住柔软的任歌,她没有说话,对于眼前的一切她不陌生,她当新兵进山时,就有人这样吐过,她考上军医学校离开山时,又有人这样吐过。几乎在进一五八的车里总有晕车吐的人,这一条通向一五八的惟一一条路,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千难万险,只有过了千难万险的人,才能找到幸福。   戴天娇坐的最靠车厢右沿,她把自己的坐姿调整得舒服了一些,她又把目光紧紧地盯在二侧的山上,她的心里有一种禁不住的兴奋,是一种不可能手舞足蹈的兴奋。只能撞击在她的心里,再从她的心里撞击到她眼前的山上。在她看来山总是和神圣的。永恒的、不朽的、英勇的连在一起,“他们在山里行军,在山里宿营,在山里作战,还把他们的遗骨埋在山上。”她的耳边响着这样的话,她被这样的话激励,她的心突突跳着,伴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流淌着一股柔柔的水,她禁不住在心里轻轻地喊道,我来了,我来看你们了。   朱丽莎的眼睛紧盯着路的前方,目光中透着一丝焦渴。   突然,朱丽莎大喊起来:“花,快看啊,花,山上的花。天哪,像火一样。”   果然,在远处一个山的凹处,一片火一样红的山花灿烂地开放着,姑娘们的眼睛一下子被花擦亮了,就连一直柔软在夏冰胳膊肘里的任歌也坐直了身子。汽车一拐弯,那一片山花就好像是被抽走的一张画片,可是一转眼又展示在姑娘们的眼前,那一片红就这样时隐时现在她们的眼睛里,长时间地伴随着行驶在山谷里的她们,她们感觉到她们正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一片灿烂,在她们看来那是她们在山谷里看到的惟一希望,似乎越接近那一片红就越接近她们的目的地。   在知道一五八又不敢来一五八的普通人看来,一五八似乎远在天边。朱丽莎在心里说道,可是我还是来了。想到这她浑身陡增几分骄傲,她在心里说道,纵然是刀山火海,我还是来了。顶着迎面呼呼的风,她感到她像一个女英雄。   王萍平一直在压抑着自己身体里那一股往上冒的酸水,有一阵那股酸水已经不管不顾冲到了她的锁骨处了,她的阻腺像涌出的泉水一样,在她的口腔里分泌了大量的酸水,她紧紧地咬住了牙关。用双手卡住脖子,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要求自己,千万不要吐,决不能吐。这时只要她一张口,那么她的胃内容物就会像自来水一样喷涌而出。因此,这一路上谁也没有听到王萍平说话。直到她的眼睛里出现了那一片火一样红的山花时,那一股即将喷射出来的酸水才退到了她的胃里,她急忙迎着风大大地喘了两口气,把风狠狠地咽到了肚子里。   姑娘们就在这山的夹缝里被抛弃又被拥抱,这似乎是山对她们的惟一欢迎的方式,是一种她们必须接受的方式。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受尽了山风的蹂躏,天色已暗,已经是一天的黄昏时分了,太阳已经跑到了山头上,随时都准备向万物说再见。   可是,一五八依然像一个害羞的新娘一样,让人无法窥见它的真容。难道要在天完全黑定后,才能到达一五八吗?那种在姑娘心里悄悄描绘过的到达一五八以后应有的辉煌场面,已经无影无踪了,一五八的冷漠竟像大山一样坚硬。   夏冰看了一下大家,除了戴天娇和朱丽莎的精神稍好一些外,任歌和王萍平看上去都很憔悴,对此,她依然是不陌生的,在经过这一路的折磨,就是最鲜艳的一朵花也会凋谢的。她说道:“快了,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还有一条河,是一条从西向东流的河。”这是朱丽莎说的,她说完一脸平静,还有一脸期待。   夏冰起先没什么感觉,停了一会儿,她觉得奇怪:“咦,你怎么知道有一条河?”   直到这时,朱丽莎才似乎感觉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搪塞道:“怎么了?……我……我是听说的。”   汽车依然癫狂着向前,这一路的险情也够难为司机的了,坐车人都成了这样,开车的人就更累了。而汽车似乎已经进入一种癫狂状,只是匈着头喘着粗气往前拱。   汽车已经在下坡,这时视线已经变得模糊,其实一五八已经进入了大家的视线,可是天已经黑了。戴天娇突然喊道:“到了,就在下面这个山凹里。”   “在哪里,看不见。”   的确看不见。车灯亮晃晃地闪着,只能看清路面。   终于,有星星一样的灯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这时大家确信一五八已经到了。   8   第二天的早晨,阳光终于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爬了进来,亮堂堂地照了一屋子。屋子里有三张床,都靠墙放着,爬进屋子的第一缕阳光首先照到了窗户对面床上,阳光像一块金色的布一样,轻柔地盖在了夏冰的脸上,夏冰在睡梦中伸出一只手对空扬了一下,企图把那块阳光布掀开。她的手在空中划拉了两下,紧闭着的眼睛就懒洋洋地睁开,才开了一条缝,又猛地死死地闭住,整个脸就痛苦地收缩成了一团,片刻又舒展开来,眼睛也随着睁开了。   “哇,天都亮了。”她喊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坐在床上还在想,这是什么地方呢?一眼看到对面的床上,空空的没人,只有一堆被子摊在床上,她甩了从头,又看到了右侧床上躺着的王萍平,这才想起,原来是在一五八医院的集体宿舍里。这才想起对面床上应该睡着戴天娇。   “咦,大清早的,戴天娇到哪去了?”夏冰心里嘀咕着。只是这样想了一下、没有再深想。夏冰下了床,走到对面窗户前,爬上了戴天娇的床,向窗外望去。一片绿色带着阳光的碎片轻轻地摇摆着,再向远处看就是一五八医院的围墙,红砖砌的。夏冰想了一会儿,辨别出这是靠围墙最近的那一栋单身宿舍楼,后面的那一片绿色,是一片花红树林,每年的4、5月份,花红就熟了,半红半绿的挂在树上,然后医院警卫班的战士就上到树上去采花红果,说不上那一片花红林能收多少公斤花红果,反正每一个科能分到两大筐,广播里通知领花红了,科里就派上几个能抬动东西的病号,在护士长的带领下去领果子了。   夏冰上学之前在一五八医院洗衣班,班长领回花红后,就让大家把挎包带来,每人装满满一挎包,欢欢喜喜口宿舍去了。那时,夏冰住的宿舍是十人一间的大房间,进门的左手边五张床,右手边五张床,对着门的是两张对在一起的三抽桌,开班务会的时候都各自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只有班长和两个男兵坐在桌子边上。分的花红果只能放在床底下,那样可以从表面上看内务卫生是可以的。吃得快的几天就没有了,有吃得慢的,也可能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这样,开班务会的时候,就拿出来让大家吃。有男兵在大家就斯文了许多。洗衣班的两个男兵都是少数民族,一个是傣族,一个是哈尼族,汉话都说得不好。于是就总是笑,女兵们就故意找他们说话,并且学着他们的语音说话,奇怪的是他们都有一口洁白得发亮的牙齿,当然脸都很黑,像非洲人。男兵成了洗衣班的“少数民族”,不过是两个能干的“少数民族”,每天只要有他们俩人在,洗衣房里就是欢歌笑语。平时他们俩是站得多干得少,当然是漂衣服的时候,因为洗衣池就那么大,那一年分到洗衣班的女兵又特别多,一到漂衣服的时候,女兵们就把水池子围得满满的,两个男兵就只有站着的份,他们站在那里眯笑着说话,女兵们竟干劲十足。班长可从来不给她们女兵笑脸,他总是虎着脸进女兵的宿舍,说起来班长只是一个比这帮女兵大一两岁的小伙子,可是女兵们都怕他,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夏冰想到这儿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不知道班长现在还在医院吗?如果在他也是五年的老兵了。这样想着,夏冰的脑袋里就清晰地出现了班长的模样,个儿不高,但身体各个部位的比例很协调,脸是那种男人很刚毅的脸,依稀有胡茬能看见。夏冰之所以能记起这些来,是因为女兵们曾经在一起议论过班长的胡茬。多数女兵喜欢有胡子的男人,那时班长是洗衣班女兵心里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她们可以和那两个少数民族男兵逗趣,她们决不和班长闹,她们在班长的面前竭力让自己更像一个女人。夏冰就坐在床上想了这么多,回到眼前一看,除了每人一张床外,还每人一个床头柜,一个三人合用的综合柜,夏冰就想,现在到底是干部了。   夏冰有些兴奋,可是看了看床上的王萍平仍然没有醒的意思,她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她想用手指着窗户外面告诉王萍平“我当年……”她是爱一五八的,可是已经有许多人不爱一五八了,他们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夏冰不想,夏冰甚至想永远就在这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个或者两个可爱的孩子,最好能找个医生做丈夫,那样多好。夏冰这样想是有缘由的,还在洗衣班当战士的时候,她就极羡慕一五八的一对夫妇,女的是检验科的,漂亮得不得了,有人说她是院花,男的是外科的,英俊魁梧又不失儒雅风度。那时夏冰就想,这两个人仿佛就是到一五八这个地老天荒的地方,来结这么一段地老天荒的情的。每次看着他们双双出入,夏冰都羡慕死了。   夏冰正在床上发着呆,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噼噼啪啪一阵乱敲,夏冰就知道是谁了,她想除了隔壁的朱丽莎还会有谁,这家伙初到一个地方一定会激动的,本来就是一个爱激动的人。夏冰下了床,趿拉着鞋,一瘸一拐地朝门走去,她本想大吼一声的,又一想王萍平还在睡觉,就不吭声了。   夏冰一拉开门,一看不是什么朱丽莎,倒是平时文质彬彬的任歌,就嘟囔了一句;   “就同居一夜,怎么就传染上了?”边说着边又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的床走去。   任歌自顾朝戴天娇的床走去,接着就脱鞋上了床,问了一句:“她呢?”   “不知道,我一睁开眼睛就不见人影。”夏冰懒做地答道。   “嘿,怪了,一五八这个地方真是神了。”   夏冰看着任歌,一副不解的样子。   “朱丽莎也不在了,一大早就不见了,放着懒觉也不睡了。”任歌用双手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她把下巴颏放在膝盖上,齐耳的短发从两边搭拉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的大部。   “朱丽莎也起来了?”夏冰问道。夏冰这样问的时候,脑子里就想起了昨天来的路上的事,她在心里嘀咕着,朱丽莎决不是第一次到一五八来,可是她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看朱丽莎也就三分钟热气,典型的喜新。昨天晚上都那么晚了,她居然要到外面走走,说是要看看一五八的夜景。真是神经病。”任歌还是把下巴额放在膝盖上,所以她一说话脑袋就像鸡叨食一样,一点一点的。   “她去了?”夏冰说道。   “去了。我看她劲头很大,就强忍着巨大的困,说是陪她一起去。还好她饶了我,不让我陪她。可是我又不放心了,谁知道一五八这里安不安全。大山沟里,没准还能遇到狼。我就说,还是我陪你去吧。她看我一副蔫不卿卿的样,硬没让我去。这家伙胆子够大的。”   “那她什么时候口来的呢?”夏冰很关切地问道。   任歌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直着一双眼睛看着夏冰,夏冰扭了一下头,把脸扭到了另一侧,任歌只能看到她的脸的剪影,冲着太阳的这一半,白得厉害,连凸凹都看不出来了。任歌这时却想到了,就这样画一副素描挺有意思的,最起码给人一种现代派的感觉。这样顺着思维下来,任歌想到了她带来的那一盒素描笔,金星牌的。任歌突然特别特别想去摸摸她的笔,还有能染黑手的炭精条。夏冰在任歌的目光下,又把脸转了回来,她用眼睛看任歌,她奇怪任歌怎么没有回答她的话,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她看到了任歌那一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尽管任歌的脸背光,几乎是黑色的,可是夏冰还是看到了任歌那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问你她回来没有?”夏冰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从朱丽莎报名到一五八,夏冰就觉得她与一五八一定有什么说不清的联系,在她的印象里,朱丽莎这样的人是根本不会自愿到一五八这种地方来的,城市的繁华似乎更能吸引她。   任歌似乎被她唤醒,直了直身子,说:“看你问的,怎么能不回来?当然回来了。”   夏冰的身子软了下来,就像一只吹胀的气球一下子瘪了。   “戴天娇呢?她去哪啦?”任歌边说边用目光扫射着她坐的那一张床。   “我不知道。她本来就不爱睡懒觉。”   任歌没有再问,把头转向后,看着窗外。   “哎,那是什么树?你知道吗?”夏冰说着从床上跳了下来,趿着鞋一瘸一拐地向戴天娇的床跑来。接着就脱鞋上了床。   任歌也爬到了窗户边,把双肘杵在窗台上,和夏冰身子挤着身子,头挤着头。   “是苹果树吧?”任歌冲着窗外的那一片绿色,喃喃地说道。   “看,老外了吧。”夏冰满脸得意,扭头看了一眼任歌,接着把头一甩,“不知道吧,好呵,总有任歌不知道的东西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任歌用一只胳膊肘杵了杵夏冰的胳膊。   “这叫花红树。知道了吧。”   “哦。其实,我也没说错,本来花红和苹果就是同科的。我们就是叫花红小苹果。”任歌说道。   “好吧,就算你说对了。但是,我敢说一五八有许多你没有见过的植物。”一五八的夏冰不无自豪地说着。   窗外的树林就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在附和着一五八的夏冰。   任歌没有和她较这个真,她忽然专注地看着窗外,她感到她看到了一幅画,她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那个遥远的。无比遥远的国度,那是她没有到过的地方,可是此刻她感到了那里的一切都在转移,向着她的视野转移,那是一种美的转移。她曾经为那种美冲动。她似乎感到,现在那种叫冲动的东西又在她的身上复苏,一点一点的,像小虫子在爬,在她的肌肉纤维的缝隙里,在她富有弹性的血管壁上,她的眼睛就一点一点地眯缝起来,深存在她心里的那个她,带着满身的崇高挺拔着身子,昂扬在那一片绿色之上……   任歌带着一五八的崭新的太阳,走进了她的世界。   一五八的新的太阳照耀着两个年轻的女兵姣好的面孔,热烈的欢迎无声无息。   “有好多好多植物,你真的肯定没有见过。美的,怪的……”夏冰喃喃地。可是,在她的心里总在响着一个声音,我回来了,一五八,我回来了。   9   戴天娇一大早就逃出了宿舍,她简直一分钟都不愿等待了,她要赶快到这座山上来,她一定要来看看这里到底能告诉她什么。她登上山顶的时候,阳光已经像帽子一样戴在了上面,山腰上还是暗色,树木是墨绿色,本来是红色的山土,也变成了咖啡色。山顶一片明亮,好像是一个舞台,被打了追光灯。其实山顶上没有什么称得上奇特的东西,原本是光秃秃平坦坦的一片,仿佛几千年来就是在等待着什么。现在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墓碑,使光光的山顶生出一种伟大来。墓碑后面垒着坟堆,不论是新坟还是老坟,用的碑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石料,一样的大小,垒的坟也是—样的,一切都像部队的队列一样,在刻板中保持着一种庄严。   戴天娇没有想到眼前的情景竟是这样的,尽管在过去她想到过墓地,可是眼前如此壮观、如此严谨的墓地是超出她的想象的。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想难道它们会告诉我什么吗?她忽然觉得什么叫渺小,与这片墓地相比,她就是渺小。   她忽然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将向哪一块墓碑走去?就是走去又能干什么呢?   可是,这就是她要来的地方,是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想来的地方。在她还没有自己的独立的世界、还不懂得感情是多种多样的时候,她就知道在一个叫一五八的地方,存在着一个人,这个人与她的家有一种她不知道的联系,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总是在影响着家的生活秩序。   这一年20岁的戴天娇做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次选择。她没有与爸爸商量,更没有事先告诉妈妈,而是毫不犹豫地在毕业去向表上填上了陆军一五八医院几个字。一五八就好像是她生命中的一个特殊的符号,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与她有了某种联系,她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有时她甚至会忘了那是一所陆军医院,而是一个模糊的、时刻诱惑着她的大房子。   最先感到吃惊的是学校,因为戴天娇的出色表现,学校已经决定让她留校,校方感到这是一个好多年没有遇到的好学员,是一块可以琢成的玉。学员队向她谈了意见,没想到她的决心很大。   最后,当她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爸爸用那种好像自己听错了的语气说:“什么?一五八。”   妈妈情绪激动地喊道:“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妈妈坚定地说道。   戴天娇把目光投向了爸爸,她知道爸爸最疼爱、也最溺爱自己。可是,她看到爸爸的目光并没有接住她的目光,而是垂下了眼帘。   “我已经决定了,并且都已经在大会上宣布了。”戴天娇说。   “你……宣布了也不行,叫他们改。”妈妈说。戴天娇吃惊地发现,妈妈这么不讲理。   “我不!我不能这样做。”戴天娇也特别不像是平常的那个乖女孩。   忽然,妈妈哭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做啊……”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   戴天娇懵了,尽管她对于可能发生的事做过想象,可她还是被眼前的一切吓懵了,她向爸爸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可是爸爸根本就没有看她,而是垂着头,靠在那张宽大的老式沙发上,看上去爸爸和沙发都苍老极了。她急忙走向妈妈。妈妈长叹一声,抓住她的手,用哭腔说道:“你可不能做出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说完又大声啜泣着。   戴天娇“哇”地一声哭了。   夏阿姨颤颤巍巍地扑过来,“哎哟,我的女子哦,我的乖宝,我的心肝,莫哭、莫哭。”拉扯着戴天娇走出书房。   小的时候,她知道电灯亮了的时候,爸爸就坐在那个可以放下三个她的那个大沙发里看报纸,爸爸戴着眼镜,大大的房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她总是在外面疯玩完以后,大声喊着:各口各家,扁担开花。跑口自己的家。她要穿过一个很大的院子,蹦跳着上五个台阶以后,才能进到屋里,房子里还有很多房子,她只向一间房子跑去,那里面有看报纸的爸爸,还有夏阿姨专门为她放着的凉开水,她总是跑着进屋,只要她那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传进来,她的老爸爸就把下巴一收,让眼镜掉在鼻尖上,眼光从眼镜架上越过,嘴里嘟囔着:“我们家的女英雄回来了。”她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冲到放水杯的地方,举起水杯就咕嘟咕嘟起来。放下杯子,用手背横扫一下嘴唇,就跑到爸爸坐的沙发前,用手撩开爸爸手里的报纸,拱进爸爸的怀里。这时,爸爸准会乐得发出雷一样的笑声,爸爸边笑边喊着:“我们家的女英雄。”如果这时恰巧遇到母亲下楼,那么戴天娇就会受到母亲一次莫名其妙的训斥,让她好半天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这时戴天娇就会满腹委屈地离开书房,到围墙边夏阿姨的那间小屋子里去。   她举着小脑袋问夏阿姨:“妈妈怎么又不高兴了?”   夏阿姨总是叹一口气,“唉,没事找事。”说得小小的戴天娇莫名其妙地。   这时,戴天娇也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收了回来,她在那些墓碑与墓碑的间隙里,看到了盛开着的小花,她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可是她发现这些花都是那么的经看,第一眼总是不打人的眼睛,可是一旦看见了,就会贪婪地看下去,站着看不过瘾就蹲下来看,看上去它们是好几个家族的,它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然后又有另一个家族的成员三五成群的挤在它们的旁边,它们共同散发着一种香味,不是一种普通意义上的香味,是一种清淡的但是深刻的味道,能够直接进入胸腔,穿梭在肺叶上的各个细胞里。戴天娇忽然感到气味铺成了一条通道。使她以另一种形式离开了这里,她走进了一个曾经熟悉的地方。在她已经经历的生活里,有一段时间她是生活在现在的这种气味中的。   事实上,在这个明亮的早晨,她所处的环境没有给她提供一个可以顺着那条气味通道走下去的条件。于是,在她处于一种沉浸状态的时候,一个陌生人的突然出现,实实在在的把她吓了一跳。很久她想不通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的走动为什么没有任何声音?等她发现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脚,那时她还蹲在地上,她在看地上开着的小花,在想一些关于花的问题。一双过于破烂的灯芯绒布鞋出现在花的中间,并且踩倒了一个花的家族,后来就是她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她用地站了起来,全身的每一块肌肉立即进行了一次紧急集合。男人在对着她笑,那是一种有障碍的笑。于是她就断定她遇到了一个疯子。在她的经验里疯子有可怕的也有不可怕的,可怕的会不分青红皂白把他见到的任何一个人打一顿,然后坦然离去。她断定眼前的疯子是不可怕的,首先这个疯子没有一张像上了油彩的脏脸,男人脸很自,真正的白,使皮肤透亮甚至反光,一眼能看出这样的白皮肤的质地很细嫩,只是这样细嫩的白皮肤,现在已经松弛了,尤其是两个腮帮子,像老女人的一样向下赘着。男人脸上最醒目的是他的鼻子,红色的鼻子,但决不是通常说的那种酒糟鼻,它没有粗大的毛孔,也不是血一样红,它就是一种单纯的浅红,这一切都让20岁的戴天娇断定他是一个不可怕的疯子,戴天娇甚至还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缠绵的温情来。   男人看她站了起来,就对着她笑了,谦卑的笑,启开湿润的嘴唇,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戴天娇也对他笑了笑,好像是害怕后退出来的笑。戴天娇笑着就向后面退着,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和这样的人是无法交谈的,它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男人依然在笑,看着一步步向后退去的戴天娇谦卑的笑着。这时,太阳就挂在男人的身后,戴天娇有一种感觉,太阳就在男人的身后,很近。似乎她只要跑着越过男人,她就能用手够到太阳。这样想着,她还在退着,她准备退到不远处一个空一点的地方,赶快离开这里,主要是离开这个莫明其妙冒出来的男人。可是她看到了男人伸出来的手,男人向她伸出了手,那是再明显不过的,男人要过来拉她。看到这,戴天娇陡地紧张了,她猛地一转身,跑了起来。她越过一个又一个墓碑,她忽然感到,这个墓地简直是太大了,而且她明显地感觉到那个男人在后面追她,这是她最害怕的。   莫不是遇到夏阿姨说的鬼啦。小时候,夏阿姨一给她讲关于鬼的故事,妈妈就会对夏阿姨说:“不要告诉孩子这些迷信的东西。瞩在说完这话以后,妈妈又会对戴天娇说:“孩子,世界上没有鬼。”   每当妈妈转身离去,夏阿姨就摇着头说:“怎么没有?我都亲眼见过的。”   戴天娇就扯着夏阿姨的衣服说:“你说,鬼是什么样的?”   夏阿姨一本正经地说:“人是看不到鬼的,可是鬼能看到人。”   “那你说你是亲眼见到鬼的?”   “是呵,我看到过鬼留下来的脚印。鬼在天黑的时候来,天亮的时候他就离开。”   “鬼很害怕吗?”   “鬼也有好鬼和恶鬼。好鬼尽做善事,恶鬼尽做坏事。”   可是鬼在哪里呢?这是童年时的戴天娇最不解的事,也是她最想碰到的事。   显然,身后的男人不是鬼,因为他是在阳光下山现的。戴天娇就想,是自己判断错了,这个疯子是一个可怕的疯子。戴天娇跑得踉踉跄跄的,因为地上是一层细碎的石子,每走一步都要滑行一下,并且踩在上面会发出“喳喳喳”的响声,另一个“喳喳喳”的响声就紧跟在身后。20岁的戴天娇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这时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太阳,满眼的墓碑,时刻提醒着她是在一片墓地里。她突然感到大腿发紧,想解小便。可是,身后“喳喳”声依然响着,怎么办?她知道现在大喊大则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走到这里来,戴天娇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过身去,她看到男人也站住了,她大喊了一声:“你要干什么?”男人笑了,还是那种谦卑的笑,笑着走近戴天娇,伸出他的手拉住了她。   男人拉着戴天娇,用劲把她朝一个方向扯。戴天娇又喊道:“你要干什么?”男人笑笑,嘴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戴天娇猛地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哑巴。男人转过头看着戴天娇,“依依呀呀”地说着,他放开了戴天娇的手,举起自己的手指着一个方向。戴天娇冲着他点了点头,他就走到了前面,戴天娇跟在后面,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带她到什么地方,也许还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在一个地方等着她,需要自己的帮助。想到这戴天娇感到心里获得了一份安静,她默默地跟着走着。它忙穿梭在墓地里,男人非常熟悉墓地,他像走在一个城市的街道上,像城市里的老住户一样,领着戴天娇越过一个个墓碑。   终于,他把她带到了一个墓碑前停了下来,戴天娇惊奇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墓碑很奇怪,原来,这个墓碑上没有刻任何字,是一个无字碑。戴天娇用惊奇的眼光看着男人,男人用手比划着,一会儿指指戴天娇又一会儿指指那个墓,戴天娇听着看着,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他知道什么吗?   10   正像夏冰猜想的那样,朱丽莎的确与一五八有一种她所不知道的联系。   那是半年前的事。那时朱丽莎在军医学校附属的陆军一四三医院实习,五队在一四三医院实习的学员有20名。她们被分到各个科室轮训,起先朱丽莎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比起学校生活来,实习生活多了许多情趣,首先再也不必因为要上趟街而去向谁请假了,也就是说,只要不是违法乱纪,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朱丽莎的家在外地,而和她住一个宿舍的两个同学家都在本市,因此,三个人的宿舍,其实就朱丽莎一个人住。当兵近四年了,朱丽莎总算有了自己的空间。   可是平静的生活没有多久,朱丽莎便陷入了一场不平静的感情中去。她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击中。   那时,实习学员和进修生住一个楼,实习队的学员大都是护士队的女兵侗,而进修生大都是一些男医生,无形之中,男医生和女学员成了两个阵营。护士队的女兵们总爱对进修生评头论足,几乎每一个从她们眼前走过的男医生都被评点了一番,她们的目光近乎苛刻,因此能在女学员眼里挂上号的男医生少而又少,渐渐的,女学员们议论得最多的是从一五八医院来进修的皇甫忠军。   在进修医生中,皇甫忠军有些与众不同,首先他的外表在南方人居多的进修生里,有一种天生的高大魁梧,他的口音是标准的北京话,与那些从地县上来的上医生相比,他有一种洋味,加上他总爱一个人对着汽车班车库的墙壁打网球,在姑娘们的眼里他又新鲜又神秘。姑娘们总爱爬在进修楼走廊的栏杆上,看皇甫忠军击球奔跑的样子。回到宿舍,皇甫忠军自然成了话题中的主角。姑娘们更多的是对他好奇,她们只知道他是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外科医生,而他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姑娘们一无所知。因为不知,就会有许多联想,朱丽莎也进入了这样的联想中。   等朱丽莎轮科轮到外一科时,就正好和皇甫忠军在一个科;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值班医生就皇甫忠军。等病房熄灯后,朱丽莎就到了医生办公室,坐到了正在写病历的皇甫忠军的对面。   “我们女生经常背后议论你。”朱丽莎说。   “是吗?”正低头写字的皇甫忠军拾起了头。   “你知道议论你什么吗?”   “那,我怎么知道?”   “你想知道吗?”   “有意思吗?”   “你不想知道女人对你的看法吗?”   皇甫忠军笑了,“什么女人?都是些小女孩。”   “那我也是小女孩了?”   “当然是。”   “哦,真让人失望,我们之间有代沟了。”   皇甫忠军没有接话,只是嘿嘿笑笑,又埋头写病历了。   半夜里忽然来了个急诊,是一个车祸伤员,朱丽莎一看到浑身上下布满了血迹的伤员,头就晕了,她慌慌张张地敲开了皇甫忠军的门。   那一天晚上,皇甫忠军的举动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在她看来皇甫忠军的一举一动都像在完成一个艺术构思。真的,在那样一个紧张的场合,她居然想到了艺术这两个字。她感到了沉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品质。他的确没有惊慌,相反他有了一种平时无法看到的亢奋,他手臂一扬把王光片举到了看片灯前面,紧锁起眉头,一副指挥员战前看地图的样子。后来他就投入了战斗,一场不是消灭生命,而是再创生命的战斗,而朱丽莎是这一场战斗的旁观者(大部分时间),朱丽莎从来没有想过,做一个医生还能做出如此精彩来。   如果说那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是朱丽莎对皇甫忠军的第一印象的话,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朱丽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皇甫忠军的情感生活中,这样的进入无疑是一次人生的冒险。那一次是给一个气性坏疽的病人换药,朱丽莎的带教老师因为讨厌那一股难闻的气味,就把这事交给了朱丽莎。朱丽莎进了治疗室,立刻一股恶臭像一张蚊帐一样,把她罩了起来,尽管她戴着口罩,但是,那样的恶臭又像一根竹签一样,穿透口罩直插她的鼻粘膜,她忽然有一种窒息一般的感觉,她猛地一转身冲出了治疗室。她大口地喘着气,一抬头她的目光一下子撞到了带教老师那阴郁不满的目光上,只听得带教老师用严厉的声音说:“进去。这么好气怎么行?”朱丽莎被那个声音搞得满心的委屈,进了治疗室差点流出眼泪来。最可怕的是,她定睛一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的那条腿,在腐烂的黄肉中掺杂着鲜红,她被惊吓地往后跳了一步,眼泪“唰”地流进了口罩。可是,她知道她没有退路,就是眼前摆放的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她也不能逃避。她手里捧着治疗盘,任泪水模糊着眼睛,无奈地面对着治疗床,忽然,治疗室的门被推开了,朱丽莎看清是皇甫忠军,因被臭气熏着的皇甫忠军正要转身离开,他的目光碰到了朱丽莎的那一双泪眼,他喊了一声:“怎么能让你来干这个?”朱丽莎一听到这句话,她感到委屈终于有了通道,竟呜呜大哭了起来。皇甫忠军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治疗盘,对她吼道:“出去!你出去!”朱丽莎边哭边向后退着,突然,她冲到了治疗室的窗户边,把身子依在窗棱上埋着头呜呜哭着。皇甫忠军又对她吼道:“出去!你出去!你没看到这有病人吗?”朱丽莎这才离开了治疗室,她站在走廊的尽头,用眼睛盯着治疗室的门,心里特别特别感谢皇甫忠军。   后来,她对皇甫忠军说:“那天,我觉得你是一个可靠的男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就是朱丽莎陷入一种感情的日子里,她总在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他究竟什么在吸引我?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是不容易说清的。   他们相爱了,在陆军一四三医院的边角树丛里,他们偷偷地约会。他们在黄昏时,到城里的大公园里,手牵手漫步。那是一种既紧张又甜蜜的体验,皇甫忠军每每激动地拥抱朱丽莎时,总是内疚地说:“我真想完完全全属于你。”朱丽莎就轻松地说:“现在不是吗?”朱丽莎知道皇甫忠军说这话的意思,就说:“我什么都不要求你,我只要现在和你在一起。”   一天,皇甫忠军对朱丽莎说:“过两天我要回一趟一五八。”   “我也去。”朱丽莎几乎想都没有想,就这样说了。她知道一五八是皇甫忠军的医院,她还知道在那里有皇甫忠军的一间单身宿舍,她还知道一五八医院是皇甫忠军的出生地。她想去,她渴望了解皇甫忠军的过去,一个还没有她的过去。   于是,在一个夏天的黄昏,皇甫忠军带着朱丽莎回到了一五八医院。到达医院的时候一样已经是天黑了,等车站安静下来后,皇甫忠军带着朱丽莎像搞地下工作的人一样,悄悄潜入了医院,第三天的早晨,他们离开了一五八。   11   王萍平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挤着爬在戴天娇床上向外看的夏冰和任歌,她还看到了一地的阳光,她不知道自己居然会睡了这么大的一个觉。她想也许太累了,想到这昨天的旅途情景又历历在目,看来一五八的确不怎么样,她想,自己是不是太冒险了?难道为了达到一个不成熟的目的,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她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冷,用两个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肩。   她没有立刻起床,她也没有大动作的翻身,但是她大睁着眼睛,她看到新白的夭花板,是用石灰水刚刚刷过的,白得可以晃她的眼睛,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这是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这么白的墙壁,可是,在这样的白色上竟莫明地挂上了那种旧黄的、带着水渍的、挂着黑色蜘蛛网的墙壁,她太熟悉那样的情景了,那种陈旧和破烂就像植人她身体的细胞,并且在她的体内迅速地繁衍、生长,让她永远也无法摆脱。是的,那是她的家,是她生长的地方。想到这,她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她进了军医学校,走进了那些“八旗”女兵们,她就有了最大的自卑和最大的自尊。她在黑夜里莫明地羡慕着她的这些“八旗”同学,她满脑子想象着她们的家庭,她想象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做她们的爸爸该是多么地幸福,她想象着她们家里的餐桌上摆放的大碗的肉和金黄色的芒果,她想象着她们小的时候,灯芯绒的衣服兜里装着上海奶糖。可是,到了白天,当她出现在她夜里羡慕过的人的面前时,她总是高抬着她的头,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笑容,她在她们感兴趣的对象前投以轻蔑的目光,她在别人坐她的床时铺一块花布,她用开水烫她洗好的内裤,她用的毛巾总是那么干净,她把她的东西整齐地放在一个地方,她在做每一件的时候,都似乎在告诉别人,她是一个有着极好教养的女孩……   这一切她都能做到,人们、她的同学们相信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可是,惟独有一件事让她在想起时,就不敢再用目光看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那才是她最大的自卑,是长在她心上的一块疤痕,是永不脱落的疤痕。   她的心一阵绞痛,她翻了一个身,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的心脏,突然,她看到了放在地上的行李包,那是她们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行李,她突然再次明白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和那个可怕的人,是的,这是在一五八,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单身宿舍里,这应该是一个让她开始一切的地方。   想到这,王萍平坚定地坐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她尽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道。   爬在窗户台上的两个人同时转过了头。   “你终于醒了。”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后两个说话的人都奇怪的看着对方笑了。   “快起来看,风景可美了。”任歌忍不住喊道。   夏冰一脸的骄傲,“我就说嘛,一五八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可怕。”   “现在还不能这样说,我们还没有开始呢?”王萍平边穿衣服边向窗户这边走来。   “怎么样?”夏冰赶快把自己的那个位置腾了出来。   “哦,树真多。”王萍平说道。她用手系着扣子,“哎,那是什么树?”   夏冰忙扯了扯任歌,“别告诉她。”又对王萍平说:“你猜。”   “不猜,我最不爱猜什么了。”王萍平已经爬到了夏冰原来的位置上了。   “听她卖关子,其实就是花红树。”任歌说道,接着她又说道,“我们别老在这里了,我们出去走走,她们俩早都跑了。”   说完就得到了其他两人的同意,接着她们就忙洗漱、梳头,任歌回到了隔壁的房子。   一走出宿舍楼夏冰就说:“我带路。”   夏冰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五八的线路,尽管那时她是一个战士,并不经常到单身干部宿舍来,可是她们女战士在路过单身干部宿舍楼时,总要对一些干部议论几句,有不知道的她们就爱向班长打听,班长总是一虎脸,说:“不要去管那些事。有时间到炊事班帮帮厨。”夏冰心想怎么又想到了班长?自己偷偷笑了。   出了单身宿舍楼,如果向右转很快就能到一条大路上,向左转就是另一栋一模一样的单身宿舍楼。夏冰征求她们俩的意见时,两人都说向右转,到大路上走走。   这是一条直通医院大门的路,也是全院最好的一条路。从里向外走是呈上坡状,相反一进大门就是一直下坡。她们走到了大路上,又向左拐,那是通往医院中心的路,走不远在路两旁各有一个养鱼池,是很大的那种,好像是自然形成的一样,因为在养鱼池的四周长满了垂柳,很有诗意。任歌的心自然又不平静了,她左右看了看,轻轻惊叹道:“真美呵。”这一切让她感到满足,一五八的环境的美丽超出了她的想象,确切地说,她就从来没有想象过,在她看来有一个地方能接纳她就不错了。   过了养鱼池,在路的左手边立即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竹林,铺天盖地,视野里是一种从地下到天上的墨绿,这是一片有一定年代的竹林了,长得蓬勃充满生机,使走过它的人都忍不住要从它的脚底一直看到尖尖,这时已经把头抬得老高老的了,如果戴了帽子,帽子就会滚落在地。   走过竹林,一股清香又扑鼻而来,在一个拐角处,也是路的右手边,一片桂花树就进了看不过来的眼睛,鼻子被香味吸引。凑近桂花树一看,小小的桂花挂了一树枝又一树枝,就只剩下惊讶,这么小的花却这么大的香。   还是看路的右手边,和桂花树紧挨着的是一片山茶树,现在山茶花已经开过了,可是树的叶子却健康的绿着,看上去质地很坚硬,很像一群山里正在比武的年轻小伙。   再有什么牡丹花、玫瑰花、腊梅花、菊花,那都在更里面了,不靠近大路,只觉得到处都是绿色,把眼珠子都染绿了。   “咦,怎么没有见到人呢?”走着走着,王萍平突然问道。   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大院里静悄悄的,的确没有见到一个行人,就是有人也不一定能看得到,随便走在一条林荫小道上,真是一点也看不到。   “这里就是这样的。太大了,这是全区面积最大的医院。记得当新兵的时候,在洗衣班那边,停满了乌鸦,看上去黑黑的一片。后来,我们那一年一下子来了96个新兵,乌鸦也都一下飞走了。医院的人说,我们这些人阳气重。听说这两年医院的人又少了好多,都调走了,到大城市去了。”夏冰一开口就有一种自豪感。   “这里多好呵。”任歌说道。   “院内环境不错,但是周围环境不好。”王萍平说。   “主要是孩子上学问题、工作问题不好解决。”夏冰说。   “哦,最好不要说这些了,离我们太远了。我们还是继续走吧。”任歌说道。她在18岁的时候,不需要谈论关于上学问题和工作问题的话题。   于是她们继续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医院的中心位置,在大路的右手边出现了一个花坛,似乎在所有单位的中心位置都能见到那样的建筑,一个圆型水池,在水池的中央用石头水泥乱七八遭地堆砌起一座假山来,由于时间的久远,假山上会长出一些青苔样的藻类物质。她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不过一五八的花坛与别的地方的不一样,就在于在它的周围是一片茂盛的绿色植物。站在花坛边上,仰起头来看,一栋巨大的房子就立在眼前。宽阔的大门,气派的立柱,明亮的落地窗户,一切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一种有别于曾经见过的建筑物的感觉。   姑娘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扭转着头向右看,向左看,然后仰起头向上看,把脖子都仰酸了,脑袋里还在嗡嗡响着。不用夏冰介绍,任歌和王萍平就猜出了眼前的这个大东西就是让一五八人引为自豪的飞机式住院大楼。对于这个建筑物的背景材料,早在学校时,她们就听到了很多很多,人们提到一五八必然要提到它。因此,在任歌和王萍平的脑袋里,立即出现了这些词汇:苏联、专家、俄罗斯、风格、建筑等等。   恢宏的大楼向见到它的人们解释经典的涵义。   其实站在地上,是看不出大楼的飞机样式的。关于飞机的样式,必须在天上往下看,生活在大楼里的一五八人没有一个在天上看到过它,可是这丝毫不妨碍她们津津乐道地谈论这个大楼。   夏冰知趣地没有吭声,她觉得一旦站在了大楼前,所有的解释和介绍都毫无味道,在她看来什么都比不上大楼本身精彩。她还知道在大楼的里面还有更精彩的,如果没有那一股总是急急往鼻子里钻的来苏儿味,真以为进到了电影《列宁在十月》中攻打冬官时的某一个镜头里呢。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任歌是被眼前的建筑震撼得不敢说话,对于这个从小就崇尚苏俄文学艺术的女孩来说,她必然会受到震撼。   在王萍平眼里,眼前的建筑物是不同于通常见到的那些大楼,反正不像军区总医院的住院大楼,她觉得像一个看戏的地方,就是电影上演的那些穿着华丽的衣服去看戏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对于她的观点她是不会随便说出来的,这是一个对她不错的大人告诉她的。   对于她们身后的另一个建筑,她们完全忽略了。那是一个普通的红砖房,两层楼。夏冰当然知道那就是医院的机关办公楼,在那里面有院长、政委等等首长。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另外两个伙伴。   “欢迎呵,欢迎你们。”声音突然在她们身后响起。   三个人顺着声音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男军官向她们走来,她们互相看了看,意思是谁认识他?显然没有人认识。就听得那个男军官说:   “你们是才来的吧?”   三个人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们好。我是医院政治处的杨干事,我正要到宿舍去找你们呢。”说着男军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老练地向她们伸出了手。   夏冰和王萍平被握手时感到很被动,但是还是握了。任歌心里就想,和女同志握手的规矩是女同志先伸出手,如果不是女同志先伸出手,男同志是不能主动的。这是她从一本礼仪书上看来的,所以,当男军官热情洋溢地向她伸出手时,她没有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而是假装没有看见地扭过了身子。不过,男军官也很快收回了手,表现得很主人翁的样子。倒是夏冰心里有些着急,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任歌的背。   “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呢。”男军官又说。   三个人就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也是军卫校毕业的,并且也是护士队。”杨干事一脸的笑。   “是吗?”三个人同时说道,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他。   “我比你们早两届,才来时也是当护士,后来改的行。”   真是难以想象,像杨干事这副模样的人还当过护士。三个人心里都这样想到。不过都没说出来,只是很懂事地流露出欣赏的目光。杨干事就是那种普通的男人样,感觉很粗,但是粗可不是男人的缺点。   头一天就遇到了校友,真不错。三个人也高高兴兴地跟着杨干事向办公室走去。忽然,夏冰说道:“我们还有两个人呢,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现在回来没有。”   “我来,我来,我去找她们。”杨干事说道。   12   护理部主任是一个感觉慈祥极了的老太太,顶着一头的白发。她笑眯眯的走进了会议室,像婆婆选儿媳妇一样,把眼前的五个姑娘一个个看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的坐了下来。   “欢迎你们呵,我们这里特别需要你们这样从学校毕业的护士。”谁也没有想到她说了一口地道的当地话,有一种浓浓的鼻音。不过她们都能听懂,而且忽然感觉亲近极了,好像她不是什么护理部主任,倒是到乡下度假时遇到的一个老婆婆。   坐在一边的政治处主任忙说:“沙主任是我们医院的元老,从建院时她就在这里了。”   沙主任听了以后就点着头表示同意,她边点头边又用她那慈祥的目光把五个姑娘抚摸了一遍。   “你们住的还行吧?”又是那种鼻音很重的本地口音,而且内容还是那么的家庭化。   五个人忙点着头,朱丽莎说:“很好,我们很满意。”   沙主任就指着朱丽莎说:“你叫什么名字?”   夏冰抢先答道:“朱丽莎。”接着就把大家的名字介绍了一遍。   沙主任点着头,又说:“你们有什么要求没有?我是说对于到什么科室。”   停顿了一会儿,几个人互相看了看。   “没有。”戴天娇答道。   沙主任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又点了点头,让在一旁的李助理员把分科的情况给大家说了一下。   戴天娇和夏冰被分到了外二科,也就是胸腹部外科,外带妇产科。任歌和朱丽莎被分到了外一科,也就是骨外科。王萍平被分到了五官科。   沙主任又说:“大家先干干,如果有不适应的,还可以做适当的调整。”一句话说得姑娘们心里暖融融的。   政治处主任又代表医院领导,说了一些对大家表示欢迎的话。然后就一副政工干部的样子,讲了许多需要注意和遵守的事项,他说话的口气很严肃,又让她们感受到回到学校每周一次的点名会上了,刚才那一种回到家一样的感觉没有了。其实这种讲话是她们听得最多的,在学校时,就有许多同学对这种讲话不以为然。   朱丽莎是那种不在乎这种话的人,她只听两三句就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后来的话她就不听了,脑子开起了小差。现在她的小差正开得起劲,她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在这一时刻,她没有不能忍受的什么事,什么人。所以她本来娇好的脸,现在就带上了几似浅浅的笑,看上去她在认真听讲。   王萍平特别在乎这样的话,她只要听上一两句就知道自己不会犯这些错的,于是,她也就不听了,脑子里也在开小差,小差里想的是,谁最容易犯这些错,把每一个人在心里分析一遍,在心里说,这个人不错,有我学习的地方。现在她在看朱丽莎,她觉得朱丽莎现在的样子有利于给别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这样想着也就在心里暗示自己脸上的肌肉放松一些。   任歌是不喜欢听这种话的,不管是不是说她,她都不喜欢,甚至非常反感,可以说她听了政治处主任今天讲的话后,会永远影响对他的看法,并且留下不好的印象,今后她绝对不会信任他。所以她基本是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她的思想不知已经跑到什么地方了。   戴天娇是听得很认真的,每一句话她都听了进去,并且一条一条的对照自己,想象自己会不会犯主任说的那样的错。谁也说不清,从小倍受宠爱的她,为什么总是要求自己很高。这时的她端坐在沙发上,一张平静似水的脸面对着正在讲话的主任。   夏冰也听得认真,不过她的认真与戴天娇的不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对照一下自己,她觉得规定不让干的事,不干就行了,有什么难的。所以这时的她脸上显得很从容,更轻松。   终于,政治处主任结束了讲话。终于可以说散会了。   大家站起了身子,在向外走着,突然,沙主任又用她那有浓浓鼻音的本地口音说:“你们已经毕业了,提干了。可以找男朋友了。”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不约而同地“轰”地笑了。沙主任还是一副认真极了的样子;说:“真的。是真的。”接着又说了一句,“我们这里的小伙子有的是,不过就是看上了外面的,我们也把他调过来。你们可是我们的人才啊。”   姑娘们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才回到宿舍,她们就已经不叫沙主任了,而是一口一个“沙老太”,都说:“沙老太简直是太可爱了。”   沙老太和她们见过的其他护理部主任太不一样了,在她们的印象里护理部主任都是些“老习婆”,总是虎着个脸说话,好像不这样就有失主任的威信似的。实习时她们都遇到过这样的护理部主任,因此,关于沙老太的话题从一进门就开始了,她们学着沙主任那特有的语音说话,然后就高兴地笑。看来对于分科情况大家都很满意,如果从工作轻松来说,那么王萍平分得最好,她自己当然知道,但她还是说:“就我一个人,连个伴都没有。”   她们都是经历过实习的,对于科室的情况也都有个简单的了解,于是又围着这个话题说开了。   “说起来最苦的科是外二科。”   “但是外二科学到的东西多。”   “外一科就是每天加秤砣,端大小便。”   “不过,你们外二科的护士长是最好的。”朱丽莎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在这里实习?”夏冰总觉得朱丽莎与一五八有一种什么联系,就这样问她。   “我听别人说的呗。”   “朱丽莎,我总觉得你以前来过一五八。”夏冰还是说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朱丽莎这样说着,却没有生气,相反脸上有一种克制不住的笑。   “我就说呢,我看出来的。你来干什么?”   朱丽莎没有立即口答,还是那种无法克制的笑。她似乎想装出一种平静,一种若无其事。“总是有事呗。”   听着她们的对话,戴天娇不自在的把脸扭过看着窗外,似乎别人已经发现了她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她害怕她们中有一个人也大声问她:你是不是以前来过一五八?   这时夏冰笑了,是那种很大的笑,不知道她和朱丽莎说了什么话。夏冰接着说:“你们说,沙老太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们可以谈恋爱了呗。”朱丽莎说这话的时候,语音里有一种小天鹅般的自豪。   “我觉得她的意思是让我们在一五八找对象。”夏冰深沉地说。   “那你就在一五八找呗,我看杨干事挺不错的。”朱丽莎冲着夏冰说。   “天哪。”夏冰站起来扑向朱丽莎,朱丽莎大叫着向隔壁跑去。   屋里剩下三个人。任歌皱了皱眉头,一副对刚才的对话不屑的样子,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王萍平看着任歌离去的背影,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说话。   戴天娇把身子向自己床的深处挪了挪,问了一句王萍平:“你爱过人吗?”   王萍平迟疑了一下,坚定地说道:“没有。”接着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想起问我?”   戴天娇摇了摇头,说:“我想爱一个人一定很幸福。”   王萍平没有接她的话,却在心里暗暗地说道,爱有时是很可怕的。   漫林《军人大院》                   第三章   13   朱丽莎说得不错,外二科的护士长特别好。她没有夏冰想象的那么老,她只有叨多岁,一个少妇,长得很美。皮肤是棕色,发着光,大眼睛、大嘴巴,像一个汉族和少数民族的混血。   她见到夏冰和戴天娇后,就指着夏冰说,“你就是夏冰,听说你过去在过洗衣班,不过,我没有见过你。是我猜出来的。”   “你就是戴天娇。”她指着戴天娇说道,“人比名字还漂亮。”   说着就把她们俩一手牵一个,走到了科主任和教导员的办公室,刚好两个头儿都在。护士长一进门就说:“怎么样?沙老太真照顾我们科。”   主任和教导员忙站了起来,伸出了手,握手。   她们俩看到,主任是一个瘦老头,头发稀疏着,都已经白了。教导员大约有40岁的样子,不胖不瘦,身上有一种很军人的东西。   主任看着护士长说:“你现在力量更大了。好好带带她们。”   护士长:“好好带带倒是没问题,就怕到时候又都飞了。”   主任笑了,他说的是江浙普通话,可是又拐着向本地话靠近:“你不要叫她们飞嘛,让她们当‘永久牌’嘛。”   “怎么永久嘛,你看看这些年了,哪里还有像样的大学生分来。”护士长说着扭着头看了看她身边的两个漂亮姑娘。   “好的大学生,都叫你收编了,”主任说着,就用手指一指护士长,对夏冰和戴天娇说,“护士长的爱人是大学生,一也在我们医院工作,现在是内一科的副主任。”   护士长就笑着,用娇嗔的声音说道:“谁像我们那时那么傻,现在的年轻人才不吃‘窝边草’呢。”   主任就笑着又指着护士长对夏冰和戴天娇说:“你们问问你们护士长,看她愿不愿意现在把‘窝边草’让出来。”说完主任就笑了,哈哈哈的。   教导员说话了:“我看你们俩都是有文艺细胞的吧。”   夏冰和戴天娇就互相看看,不知怎么说好。   “那还用说,你看这两张脸。”护士长自豪地说道,已经把她们两当自己人了。接着,护士长又对夏冰和戴天娇说:“这下教导员可以不发愁了,要不每一次晚会,他都发愁。硬把我们这些老骨头赶到台上。”   主任假装一瞪眼:“哎,小曹呵,你什么意思?告诉你,我还是要当乐队指挥的。”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护士长又一手牵上一个,转身走出办公室,才到门口就听得教导员在里面叫道:“哎,等一等。”教导员追到门口,说:“我看以后每天的报纸、信件,就让她们俩去拿好了。”又对夏冰二人说:“拿回来以后,要按时间顺序把报纸夹好。”   夏冰和戴天娇就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在走廊上护士就对夏冰和戴天娇说:“我们主任是个好老头,五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上海人。已经在这个医院干了三十年了。”说完,护士长就在走廊上喊道:“于海,于海。”   一个声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响起,后来人就出来了,一个女人,也是三十多岁,奇瘦。瘦得就只有骨头了,站在那像一具骷髅,走近一看,一双奇大的眼睛,总是吃惊地睁着,嘴就像中国猿人那样凸出来,其他五官一概模糊。   护士长指着夏冰和戴天娇对这个叫于海的女人说:“这是才分来的夏冰、戴天娇,给她们一人找两件工作服。”   于海应了一声,就带着她们俩向一间房子走去。在走廊的尽头停住了,于海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开了门,一股呛人的霉味、肥皂味扑面而来,屋里一片漆黑,接着就听到“啪”地一声,一片刺人的白光,灯亮了。这时,她们才看清这是一个库房,里面一层又一层地堆着棉被、被套、单子等,都是白颜色的。于海给她们俩人一人两件工作服,都是旧的,说:“没办法,只有旧的。”她一说话感觉很费劲,她问了一句,“谁叫戴天娇?”   “我。”戴天娇说。   于海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于海。于海。”走道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哎。”于海应着就忙着关门。   三人来到了走廊上,只见一个男医生向她们走来。   “什么事?”于海对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说,“忠军,什么事还让你跑过来。”   被叫着忠军的男人,看了看夏冰和戴天娇,就把于海拉到了一边。   “什么事呵?神神秘秘。”于海说。   夏冰和戴天娇见状,就离开了。她们向护士办公室走去。戴天娇总觉得在哪见过那个男医生,觉得声音也很熟,那种味道很足的北京话。想着就忍不住向后看了看,她看到他们俩还在那说什么。   夏冰问:“他是谁?”   “不知道。”戴天娇的脑袋里还在想那个耳熟的声音。   “不会是于海的爱人吧?”夏冰说着又把头扭向后面。   “不知道。”   “如果是就太可惜了。”   “为什么?”   “你看那个男的长得多帅,女的就太困难了。”   戴天娇听了就笑了,捂着嘴,低着头。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护士办公室,护士长正在和一个男同志在查对治疗本。护士长说:“这是王培强。我们科的半边天。”   一句话说得叫王培强的很不好意思,一口四川口音:“说啥子哦,护士长。”说完,他又扭过脸对夏冰和戴天娇说:“其实,你们分到一五八还是好,一五八的伙食是全区医院最好的,水果就更是多了。你们还没有到过大平地,那里是医院的苹果园,那里的苹果才多呢……”   护士长又示意王培强继续查对。夏冰和戴天娇就张着眼睛满屋子乱看,护士办公室不是太大,一间约十二平米的房子。门正对着窗户,在窗户下面放着两张对在一起的三抽桌,桌子的一侧放着一个病历柜,紧挨着病历柜旁,放着一个人体秤。另一侧是一个眼药柜,在它旁边放着一个长条靠背椅。进门的右边有一个洗手池。护士长递给他们一个本子,说:“这是排班本。我已经排好班了,你们先看看。”   夏冰和戴天娇就坐在那个长条靠背椅上看了起来。   看了一眼,戴天娇却竖起耳朵听着走廊上的声音,她依然在回忆,她觉得进入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地方,那个地方响彻着那个男医生的声音。她对这个声音有一种恐惧感,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声音。突然,她似乎想起来了,那是还在学校的时候……她来到了走廊上,可是在走廊的尽头已经没有人了。   她断定,这个人就是那天她在学校操场上突然遇到的那个男人。那时她没有太看清那个人的脸,但是从身材和声音来判断,就是他。可是,他是谁呢?怎么会在一五八又碰上他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回到宿舍夏冰和戴天娇都很高兴,可是,任歌好像很失望,她一副沮丧的样子到了夏冰她们宿舍,“嗨,简直是一张苦瓜脸。”   “你们护士长吗?”戴天娇问。   任歌说:“还会有谁?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当了护士长戳总要绷着一张苦瓜脸呢?让人一到病房就心情不愉快。”   “也许她心如一团火呢。”戴天娇说。   “我看她那一团火还是不出来的好,那不把我吓死。”任歌苦着一张脸说。   “朱丽莎呢?她感觉好吗?”夏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问。   “好像感觉很好,在把我们俩向科里的人介绍时,我觉得她好像站在‘百花奖’的颁奖台上似的,满脸莫明其妙地闪着光芒。”任歌说。   听得戴天娇和夏冰都笑了起来。   “我知道是任歌在说我坏话呢。”朱丽莎声音到人也到。   她一进们,夏冰和戴天娇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好像真的觉得她比在学校时漂亮多了,像什么精灵附在了她的身上。   朱丽莎大声喊道:“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每周一和四要出早操。”   “哦。”夏冰向自己床上倒去。   14   夏冰是在下班的路上遇到钱兵的,他们几乎闯了个对面,两人都同时抬起头,“啊,是你啊,班长。”夏冰有些夸张地喊道。被叫做班长的钱兵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已经听说你分回来了。”脸上表现出羞涩。   “你还在啊,班长。我还在想不知能不能见到你呢。”夏冰显得很高兴。   “不要班长班长的叫了,你现在都已经是干部了。”钱兵说着头都低下去了。   夏冰一脸的灿烂,说:“在你面前还不是新兵一个。”   钱兵听了,没话,冲着夏冰傻傻地笑笑。他这一笑倒把夏冰笑羞涩了,夏冰太熟悉班长的这种笑了,尽管那时班长极少在女兵面前露出这样的笑,但夏冰的脑子里却有很深的印记。   说起来在洗衣班的女兵中,夏冰是和班长打交道多的女兵,因为从新兵连下到洗衣班时,夏冰就是骨干。尽管她没有班长这个头衔,但是实际上她就是那二十二个女兵的头儿。钱兵觉得需要对一些女兵做思想工作时,就让夏冰去,或者他们俩人一起去,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应该是搭档。   “你现在还在洗衣班吗?”夏冰问道,不过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就是再不怎么的的人也不能还呆在洗衣班啊。“不,你现在在干什么?”   钱兵憨厚地笑了笑,“不过还在院务处。我在军需科,就是给大家发发服装。”   夏冰说:“哦,权力很大。我们领衣服可以优先了。”   钱兵说:“那是。”   后来路上有人走过,夏冰才猛地醒悟一般,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我们宿舍去吧。”   钱兵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还要到办公室去,等下了班我再去。”   夏冰就问你知道我住哪吗?钱兵说知道,不就是原来老撇住的那一间吗?   “老撇?”夏冰问道,忽然说,“他还在吗?”   “在。不过搬家了,为了给你们调房子。”钱兵说完就告别走了。   夏冰一个人走在路上,过去的事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其实老撇的真实名字夏冰也不知道,可是大家都这样叫他,叫他老撇他听不见,他是一个聋子,当然也就是一个哑巴,但是,一五八的老人说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学问很高的科学家,他研究尖端科学,好像是与细胞什么有关的。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他就成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傻的哑巴。夏冰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听不见、说不出的人了,大家都叫他老撇。老撇没事的时候就到洗衣班帮着干些杂活,他最大的本事是修洗衣机,那台苏联造的老爷洗衣机,一不高兴就来个自动放假,可是满筒的被套、床单、病号服还等着要呢,这时老撇就会像一轮太阳一样,照进洗衣房里,那时,姑娘们就喊道:“老撇来了,老撇来了。”二十多个姑娘的声音是够震天动地的,老撇会看着姑娘们笑笑,他一笑那两片总是湿润的嘴唇就会在黯淡的洗衣房里闪闪发光。   夏冰对老撇最深的印象,是有一次她起早班,洗衣班的早班就是在整个医院都还在沉睡的时候,就要起来烧肥皂水。那时用的是劈柴,烧的是大灶,点火非常不容易。本来是两个人值一个早班,可是那一天和夏冰一起值班的那个女兵说肚子疼起不了床,要强的夏冰就一个人来到了柴棚。夏冰清楚得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大清早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觉得天无比的冷,走出宿舍楼,就好像整个身子被一张湿漉漉的纱网罩住了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一下子紧了起来,夏冰跑了起来,而且在跑的时候尽量使自己的身体有一种跳跃的感觉,寂静的夜色里,就只有她极其果断的脚步声,仔细听上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逐。不过夏冰不是那种胆小的女孩,并且她鄙视胆小的人。   劈柴是头几天就准备好的了,那是班长和两个男兵干的。劈柴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夏冰找了几根劈得细细的油柴,用来引火。这是夏冰和班长学来的,一般来说,油柴点着了,再添上劈柴,大锅里放着头一天切好的肥皂。   夏冰首先摸到了被放在灶旁一个小洞里的火柴,她“嗤”地擦了一下,只看见一个火星闪出,没有擦着,接着她又擦了第二根,情况几乎是和上一根一样,第三根擦过以后,夏冰有些急了,她一摸才感到火柴有些湿,她用手指在火柴盒里拨弄了几下,想找出几根干一些的,似乎情况要好一些,火星要大一些,有一根居然颤动了一下,“嗤”地一声燃了起来,可是她刚刚把油柴凑近,火苗就跳动了两下,和她说再见了,夏冰的心一下子凉了,看看表竟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很快起床号就要响了,如果等大家来上班时还没有把肥皂煮好,那就要误事的,首先不能在预定的时间把东西洗完,然后就不能在阳光最足的时候把洗的东西晒干,那么科室就不能按时领回,那么病人就不能用上干净的被单、医生就不能用上干净的敷料,这就是洗衣班的差错,继而是整个院务处的差错……想到这儿,夏冰几乎要哭了,无论怎么也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夏冰看了看四周,到处一片漆黑,黑得就好像所有的房子、树木都被一块黑布裹住了一样,黑得她觉得没有出路、更没有希望,刚才还冷得她瑟瑟发抖,现在她的头发里已经渗出了汗,手心里也是汗,她把手张开,在自己的身上使劲蹭了几下,又在火柴盒里拨弄起来,可是在她看来,每一根火柴都好像是潮湿的,“怎么办?”夏冰在心里问道,就是口到宿舍也没有火柴,那么到哪里去……忽然,柴棚里亮了起来,夏冰转身一看,一张被火光映衬着的脸,模糊不清地出现在夏冰的视野里,夏冰吓了一跳,喊道“谁?”   一阵发自喉咙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夏冰大着胆子走近看了看,是一个男人,手里举着火把,夏冰没有多想,接过男人手里的火把,往炉灶里一扔,急忙向里面添柴,火一下子燃了起来,火光把夏冰的脸映得红红的,夏冰这才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清,只是那两片潮湿的嘴唇,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夏冰说:“谢谢你。你是谁?”   男人依然笑着,笑的时候,让人感到他的嘴里随时会流出水来。这时,起床号吹响了。   后来,班长告诉夏冰,这个人叫老撇。   15   星期天的早晨,戴天娇又来到了医院的后山上。   等她跑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覆盖了整个山了,山腰上的树叶正在变黄,再有两阵风吹过,树叶就该落地了,那就是进入秋天了。上起班的日子好像比在学校时过得快多了。这是她们共有的感觉。   如果说戴天娇第一次到这里来是来寻找什么的话,来了多次以后,她竟觉得她与这块墓地好像有一种缘似的,这里总是有什么在拉扯着她,她有空的时候就总想跑到这里来。她每次来总是一个人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拉上一个伙伴来,不是她拉不到,她觉得到这样的地方来应该是独自来,这里不是城里的公园。   戴天娇在山顶上蹦蹦跳跳,眼前一个个墓碑就在她的视野里起伏。在这里还能看到医院的全貌。她觉得一五八在这样一个地方,真是好得很。这里多美呵,什么都很自然,比起那些挤在城市一角的医院好多了。不过,她就是在心里说说,她从不跟别人说。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戴天娇的老爸就是当年的决策人之一。老爸在讲起这段历史的时候,说:“我一看就觉得这是个好地方。绿水青山,有利于战备,也有利于生活嘛。我们要求苏联专家,拿出最先进的设计,我们要从长远考虑,要考虑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老爸那土土的山西口音响彻她家的书房。   那是家里关于她到一五八引起的风波平息以后,爸爸告诉她的。戴天娇说:“人家都不愿意到那里去。说一点也不好。”她是故意说的,其实她已经下了决心了。   后来爸爸就说了这一番话。老爸说完,又把老花镜从耳朵上取下来,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戴天娇,戴天娇看着爸爸觉得老爸真是太可爱了。老爸说完后又接着说:“那是不对的。”这话说得很拖拉,一副若有所思样。   “爸爸,你说的那个女英雄是不是在一五八?”   爸爸点了点头,“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说,“她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呵。”   小的时候,爸爸总爱说戴天娇是“我们家的女英雄”。稍微长大一点的戴天娇却发现,妈妈从来不这样说她,并且,每当爸爸一这样说的时候,妈妈就会大喊一声:“天娇,回你自己的房去!”   每当爸爸这样说的时候,夏阿姨总是紧张地偷眼看母亲的脸色。   在戴天娇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当兵了。她只知道一个哥哥当的是步兵排长,一个哥哥当的是炮兵的小兵。   在厨房里,戴天娇举着脸问夏阿姨,“女英雄是什么?”   夏阿姨一听到这话忙用眼睛瞅瞅外面,说:“不要说女英雄这个话。小孩子不说。”   “是鬼吗?”   “哎呀,小祖宗,叫你不要说就不要说嘛。”   戴天娇就去问爸爸,爸爸说:“女英雄就是了不起的、勇敢的、不怕死的、还能救别人的姑娘。”   “你特别喜欢女英雄,是吗?”   爸爸没有说话,摘下了老花镜,轻轻地说:“可是我对不起女英雄呵。”   “你说什么?”戴天娇耍娇地摇晃着爸爸的腿。   “爸爸好吗?”爸爸用手摸着天娇的头说。   “好。”   “喜欢爸爸吗?”   “喜欢。”   爸爸就伸出手把戴天娇抱到自己的腿上,用胡茬扎她的小脸。就听得她“嘎嘎”笑着,清脆无比。   戴天娇是在父亲42岁的时候生的,父亲有一种老来得女的感觉,又加上是惟一的一个女儿,就视为掌上明珠。随着父亲年龄的增大,一天天长大的戴天娇就是他的一个精神支柱。   “我也要当女英雄。”戴天娇稚嫩的声音让父亲感到满足。   一天天长大的戴天娇渐渐地感觉到,自己一直感到幸福的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感到幸福的。上到中学时,戴天娇就住校了,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一到家,最高兴的是夏阿姨,她让自己一副瘦小的身体忙碌起来,转过来又转过去,说:“天娇呵,你不住校了,好吗?”   “不行。”   “夏阿姨想你。”   “我不是每星期都口来吗?”   “是呵,是呵,可是你不在家,这个家就……”   “就怎么了?”这时戴天娇已经在啃着夏阿姨递给她的热腾腾的豆沙包子了。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你在家好。”   妈妈从楼上往下走,不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从容地下楼梯,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所以她下楼时总是悄无声息。   “妈妈。”戴天娇举着头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她从来不能和妈妈特别亲近,总是相敬如宾。   妈妈听到她的声音,也是轻轻地“嗯”一声。在戴天娇的记忆里,母亲的笑是最吝啬的。母亲好像有工作,又好像没有工作,她总是上几天班就病了,戴天娇从小就被夏阿姨嘱咐,“妈妈身体不好,不要去烦妈妈。”从戴天娇懂事起,她就对母亲敬而远之,她觉得妈妈就像是一尊塑的雕像,可以用眼睛好好的看她,却不能轻易伸出手摸她。   妈妈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喝着夏阿姨给她泡的茶。   “学校还好吗?”妈妈总是这样问,戴天娇觉得像跟外人说话。   戴天娇就不主动说什么,假装举着一张报纸。   “晚上都干些什么?”   “看电影,打扑克……”戴天娇猛地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一捂嘴忙着改口:“不是,晚上上自习。有老师管着。”   “天娇,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要学习好。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学习好是最重要的。千万要听妈妈的,别看现在闹得这么凶,早晚会有收场的时候。”妈妈一说起这个话题,就会抑制不住激动,她无不焦急地让戴天娇看到她一张昔着的脸。   其实,妈妈是个美人,这一点她知道。妈妈看上去总是那么年轻,不像别人家的妈妈。夏阿姨有时会对她说:“那时你妈妈真漂亮。你姥爷就是被气死的,你妈妈自己跑了,跑到了队伍上。给那些当兵的当老师。”   戴天娇知道妈妈家出身不好,好在每一次填表都是填爸爸的,在家庭出身这一栏里,她总是自豪地填上:革命军人。她最怕填妈妈出生这一个单项,她不得不填上:小资本家。这已经是被减弱了,每当填好这样的表,她总是藏着,不让别人看见。   每周戴天娇回家的这一天,爸爸一进门就大喊大叫:“让我看看我们家的女英雄。”   听到这个声音,戴天娇就会从坐着的沙发上跳起来,冲向才进门的爸爸:“爸爸,爸爸。”用胳膊环住爸爸的脖子,亲热得不得了。   “天娇,回你自己房去。”妈妈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孩子才回来,让她在这呆着,我要和他说话。”爸爸一改刚才的笑脸,拉着一张长脸,用他那种粗粗的山西口音对妈妈说。   “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妈妈说。   “就这么说,天生的粗人,”爸爸说,“当兵的没那么多事。听不了就别听。”   “你,你……”妈妈说不出话来,站起身,从身上摸出一块手绢,边擦眼睛边向楼上走去。   戴天娇不知所措地站着,看到满脸沮丧的爸爸,突然感到爸爸太老了。就忙挽着爸爸的手,把头依在爸爸身上。爸爸就高兴的用手拍打着她的头:“还是我闺女好。”   戴天娇可以想象此时的楼上,那一间带大阳台的北屋里,妈妈一定在伤心的哭,她想她应该到妈妈身边去,去安慰妈妈。可是她又觉得身边的老爸更需要她,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爸爸老了,老得已经不能再为自己遮风避日了,而是要自己去照顾他,去抚慰他。可是她的心还是又跑到了楼上,尽管夏阿姨已经上去了,但是她觉得妈妈更想要她去,这时她有一种不幸福的感觉,她不知道一家人为什么就总是这样充满矛盾。她依偎在坐在沙发上的爸爸身边,可是她心里却在埋怨爸爸,她想如果不是爸爸的那几句话,妈妈也不会这样的,她又在埋怨妈妈,为什么就这么不能忍呢,都生活了大半辈子了。   突然,从楼上传来了夏阿姨那种充满卑微而不能放开嗓门的叫声。戴天娇猛地挣脱爸爸握着的手,飞一样向楼上冲去。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杀这个词汇,一个活得好好的人,突然不想活了,用一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戴天娇惊呆了,应该是吓坏了,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这时爸爸也上到了楼上,他站在门口,大张着嘴使劲喘气。   “你干什么?”突然,爸爸喊了起来,“真是荒唐。”   后来,戴天娇还是住她的校,还是一星期回家一次,可是在家的时候,她变得敏感了,她似乎总有一种感觉,不定在什么地方藏着一颗炸弹,一点点火星就能使它爆炸。她知道了人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要想到别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于是;她在和爸爸亲热以后,就要找机会和妈妈亲热。   妈妈是不折不扣的亲妈妈,可是戴天娇更愿意把好多话说给夏阿姨听,夏阿姨是妈妈生大哥的时候来到戴家的,那时她还很年轻,被丈夫抛弃,她把女儿放到了乡下他母亲家,到了戴家。现在她的女儿在戴家的帮助下也参了军,已经成了一名军医。几十年来,她和戴家已经相融为一体,戴家也没有人认为她是外人。尤其是天娇,就时常把她当成妈妈那个角色,她把从学校带回来的那些絮絮叨叨的事,讲给夏阿姨听,夏阿姨听得认真极了,本来就像一条缝的眼睛,就好像看不见了,她用粗糙的手在戴天娇的手上摸来摸去,使戴天娇对于温暖的记忆、就是对于一双粗糙的手的感受。   看着眼前这片墓地,戴天娇感到它们知道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是呵,那毕竟是另一个世界。戴天娇在心里说,我就是来寻找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   是的,似乎戴天娇总在等着一种答案,关于什么的答案,她说不清。   戴天娇走在墓地中间,她像看一本书一样,在看那些碑文。她看到埋在这的人,大多数是这个医院建院以后死于疾病的人,而且大多数是一些年轻的战士。生命是何等的脆弱。这是她得出的结论。   就在她专心看碑文的时候,那个哑巴男人又来到了她的身边,依然是悄没声息,等戴天娇一抬头,他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戴夫娇还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哑巴男人又对着戴天娇咿呀了一阵,戴天娇又跟着他走去,还是上次那个地方,无字碑。戴天娇扯着嗓子大喊:“这是谁的墓?”   男人看她这副样子,就忍不住的笑,然后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表示他听不见,戴天娇一筹莫展。她胡乱比划着手语,显然是不对的。就只是引得那个男人笑。   “这是谁的?谁的?”戴天娇用手指着无字碑说。   哑巴男人还是原来的那一套,似乎指一指墓碑又指一指戴天娇,指一指天。   最后,戴天娇说:“跟你说不清。”就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戴天娇在想,这个哑巴男人是谁呢?难道就只是一个疯子吗?   16   “快呀,再快一点。”跑在前面的朱丽莎喊着。她的脸此时已经变成了粉红色,这时,她站在山坡上的一颗栗子树下面,向走在山坡下的皇甫忠军招手。   “不行了,老啦。”皇甫忠军一跨上朱丽莎站着的那个山坡上就说道。   “不,”朱丽莎伸出手,捂住皇甫忠军的嘴,“不老,就是不老。”   皇甫忠军像是被感动,一把把朱丽莎搂到了自己的怀里。“你使我年轻了。丽莎。”   “不。”朱丽莎把自己的脸使劲往皇甫的怀里挤,由于激动,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许久,她抬起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布满泪水的脸。   “我爱你。我爱你。”她痴人说梦一样。   皇甫忠军低下头,亲吻着她的眼窝,她的脸,最后吸住了她的嘴,让自己的舌头在女人的嘴里尽情地舞蹈。   许久,他们才分开。朱丽莎一把拉住皇甫的手:“走呵,再走。我们要爬到山头上。”   皇甫忠军在她的身后笑着摇摇头,心想:年轻真好呵。   这是一个星期天,一个天气晴朗的秋天的上午。激动了一夜的朱丽莎,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了天亮,一直磨蹭到快到约定的时间,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任歌,她就溜出了宿舍。出了医院的大门,向右一拐,顺着围墙走上一段,然后就到了山脚下,山脚下流淌着一股清澈的溪水,溪水旁有一棵大青树,这就是他们约好的地点。   朱丽莎一看没人,就想这人一定是贪睡了,一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5分钟,就想等着吧。突然,一双手从她的身后将她紧紧地环了起来,先是吓了一跳,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任由那一双手臂把自己环得紧紧的。   山上的树叶已经有许多变成了黄色,秋风使劲摇动着树枝,就好像在他们的头顶有一片舒展的旗帜。这片山坡上的树都是高大的,平均有5米高,非常奇特的是这些树都有像雨伞一样巨大的树冠,而树干却是光秃秃的,因此,走在树下面的人一点也不受影响,没有风也没有刺眼的太阳。   “哎呀,真好,”朱丽莎在树冠下,举着头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地方?”-   “我小的时候经常到这里玩。”   “那时的树也是这样的吗?”   “是的,那时就这样,就好像它没有长一样。”   “那时你和谁一起来的?”   “一些小伙伴,都是一些医院里的孩子。”   “现在呢,现在他们呢?”   “都已经走了,全国各地都有。”   “真叫人羡慕,我为什么那时不在呢?”   皇甫忠军就只是笑。   “你说如果我要是在,你会怎么办?”   “如果?”皇甫忠军说,如果你要在,我就……”他突然从后面一把搂住朱丽莎的腰,他冲动地把朱丽莎向自己的身子上拉紧。“我爱你。丽莎。”   朱丽莎挣扎着转过身来,举起了自己的脸,“如果我要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老婆。”   突然,皇甫忠军松开了手,背对着朱丽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朱丽莎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皇甫现在在想什么,她也坐的了地上,把头温顺地放在皇甫的腿上。   “其实,一个人是不可能从来不做错事的,”皇甫说,声音像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无所有地等着遇到你呢?可是,事实上,在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种叫历史的东西。在那一段历史里,没有你的名字。”   说到这,皇甫用手轻轻地抚摸朱丽莎的头,朱丽莎就仰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在皇甫忠军的眼里,眼前这个女孩的生活还是白纸一张,干干净净。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一种叫人性的东西应该放在我们生活中的什么位置。但是,我们依然在长大,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青年,再长成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人性无时无刻不存在在我们的身上,可是我们却不能去进行关于它的思考。因为思考是可怕的,会使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我七岁的那一年,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那是一个我一直叫妈妈的人告诉我的,那时她得了血吸虫病,很快就要死了。我的亲生母亲在一五八医院的妇产科生下了我,就把我抛弃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她有她不要我的理由。我的养母,也就是我的妈妈已经为我安排好了去处,那时她就要死了,她的肚子大得不得了,把被子顶得高高的。在她死后,我就被送到了北京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男女主人都是妈妈战争年代的战友,他们有过生死之交。我在那里生活得很好,我甚至已经忘了许多不幸,我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已经很大,我几乎没有和他接触过,因为没有多长时间,他就当兵走了。还有一个女孩,比我大两岁,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住在一间屋里,我叫她姐姐。”   “后来,我参了军,上了医大。我的姐姐几乎和我走的一样的路,她比我早一年大学毕业,分到了北京,我毕业以后也分到了北京,那一年,我的养父母对我说,希望我和我的姐姐结婚,我当时就懵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结婚,她是我的姐姐呵。”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想过还是没有想过的,当两个在你无依无靠的时候收留你的老人为你想好一切以后,你就只有服从他们的想法。可是,结婚以后我才知道,我还是不行,我无法把她当成我的妻子,我甚至无法和她过夫妻生活,我有心理障碍。”   “其实,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渐渐知道了心理障碍这样的问题,她很痛苦,她说她是爱我的,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长大了要当我的媳妇。这无疑是在我已经有痛的心上又割了一刀,我告诉她我要回一五八来。她知道我在逃避,对我说,等老人都走了以后我们就离婚。就在上火车的时候,我仍然在心里叫着她姐姐。她只能永远是我的姐姐。”   “可是,我不希望他们死,他们是非常好的老人,如果不是军装和他们的头衔,他们就像一对乡下农民一样,辛勤的播种,欢乐的收获,永远待人真诚,永远同情弱者。"   皇甫忠军说完许久没有动一动,像搂抱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朱丽莎的头发,那是一头柔软如绸缎的头发,是他从来没有摸过的。其实,皇甫忠军在没有经历过一场爱情时,就直接进入了婚姻。此时他感到一种从没有有过的幸福。   “你怎么有这么多的过去?”朱丽莎的眼睛看着挡住天的树冠,她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在对皇甫说。   “你是我的天使,是上帝把你派来的。”皇甫说完,就又把嘴唇放到了朱丽莎的脸上,起先他小心地亲吻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子、她的耳朵,他伸出舌头轻轻地添它们,把它们搞得痒酥酥的,后来他把嘴移到了她的唇上,后来他把她的唇紧紧地含住,使劲地吸,他感到了她的舌头,一会儿是他吸住她的舌头,一会儿是她吸住了他的舌头,他们像是在享受玉液琼浆一样。   后来朱丽莎就感到皇甫整个压在了她的身上,她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她有一种向上迎的冲动,她想要他压得狠一些。她感到血液一下子像汹涌的波浪一样,从她的胸滚滚向下,一浪又一浪地推到她的腰部,她的腿部,一直到她的下腹深处……   皇甫突然把她翻到了上面,她感到自己仿佛骑在一条热力穿心的火龙上,那火龙正驮着她直飞九霄……   漫林《军人大院》                   第四章   17   星期一的早晨是出操的日子,清晨六点三十分的时候,军号声就清晰地响彻在一五八的上空、乍一听好像是一个来自遥远的声音,飘扬着靠近一五八的天空,然后很固执地拨开一五八的黑夜。开始了一个军营的早晨。   戴天娇对这样的声音最敏感,应该说最熟悉,她唿地坐了起来。床边的椅子上有条有理地堆放着头一天睡觉时脱下的衣服裤子,这时即便是没有一点灯光,她也能准确无误地穿好衣服,这是每一个女兵的基本素质。对于出早操这样的事,戴天娇似乎没有什么反感,相反她会因为不出早操。而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兵。从小生长在军营里的她,在听到军号声、看到站岗的士兵时,都会感到激动,似乎在他们的身体里面已经深深地埋下了这样的激动因子。   她坐在床上,看了看夏冰和王萍平的床,没什么动静,就大声喊道:“起床了,出操了。”   不一会儿,医院的大球场上,就响起了跑步的脚步声,随着院务处管理员的口令声,“喳喳喳”跑得很整齐。这时天还没有大亮,所有一切都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这种朦胧衬映得这个山沟里的医院很有军味。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热爱这种出早操时的军人感觉,在医院这样的单位已经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抱怨出早操这样的军事化行为,但是,不管怎么说它还是一个姓军的医院,是由一些穿着军装的人来管理和履行职责的地方。   队伍一散,立刻一片凌乱,女人们都匆匆地朝医院大门口走去,那里有一个临时菜场,每天早晨有附近的农民挑着新鲜的蔬菜,齐排排地在门口摆着,几乎是上班号一吹,农民们也就挑着担子走了。   戴天娇回到宿舍,拿起漱口杯,在牙刷上挤上牙膏,把她那条淡黄色的毛巾往背上一搭,就到了宿舍外面的公用水龙头跟前。天已经大亮了,一开水龙头,冒着气泡的水流了出来,原来,一五八的用的水是温泉水,这也是一五八人向城市里人炫耀的一个资本。洗漱完后,跑着进宿舍楼,在脸上胡乱抹一点宝宝霜,抓起床头的英语书,又跑着出了宿舍楼,不论是出操还是不出操,戴天娇的生活总是如此,她弹动着轻盈的身体,来到医院竹林边,对着一泓清澈的水背英语单词。   王萍平在另一个养鱼池旁边,在一棵老柳树下面,她也是每天必记英语单词,随着天气的变冷,这时的水面上冒着一片热气。王萍平的脑子里在机械地重复着一个个英语字母,她希望她有一天这些英语字母会变成一个阶梯,使她能顺着这条阶梯走向她向往的地方。她清楚地知道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但是,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要做一个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强者。这是她由一个中学生变为一个解放军战士后知道的道理。她常想如果她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该多好啊,在她像一朵花蕾一样的年华里,她居然轻易被别人采摘,现在想来,这无疑是她永远的心痛。   她使劲眨了一下眼睛,见了甩头,她想她应该抛弃一切,尤其是现在,她惟一能想的就是字母,字母是她人生的阶梯,是拯救她心痛的良药。   可是忘却有时比记住更难,来到一五八已经是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过得极其平静,就好像眼前的这一潭水,没有一丝涟漪,生活按照生活的轨迹在运行,没有按照王萍平的思想来运行。王萍平就想,那么还是顺其自然吧,看来轰轰烈烈的人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追求不凡竟这么不容易,可是生活难道就不能发生点变化吗?   如果说五队的学员大都是军队干部子女的话,那么像王萍平这样的家庭出身倒是与众不同的。她没有幸运地生在她的同学们那样的家庭。这是她经常想的。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她的父亲太普通、太平凡、太容易被人忘却,作为一个工作能力平平的部队职工来说,他只有把军队这个地方当成他的寄生地,他惟一的愿望就是让他的全家都能寄生在这里,他卑微地做人,似乎任何人都能决定他的命运。王萍平从小就看惯了父亲在外人面前那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在她的眼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站着说过话,当她懂事的时候,她为此偷偷地哭过,她曾经在心里暗暗的发誓,有一天能让父亲在大院里风光一次,让父亲抬着头在大院走走、让父亲听听别人叫他的大名。她在哭过以后,又在心里痛恨父亲,她恨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这样没有自尊的父亲,有时她甚至希望永远永远不再见到父亲,永远永远离开大院、离开那个让她汗颜的家庭。   眼前似乎她已经做到了,她离开了大院、离开了她的家,可是,一块飘扬在她头顶的阴影却是难以挥掉的……   “走啊,王萍平,回去了,该吃饭了。”戴天娇小跑着喊着王萍平。   在王萍平的眼里,戴天娇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她是那么幸运,似乎是只要是她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得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她从来没有用正常的心态看过戴天娇,她嫉妒她,她渴望她有一天遭遇不幸,她希望看她哭,为不顺心哭、悲伤,可是,戴天娇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她期待的情况发生,天娇总是那么健康地活着,对人是那么善良,在天娇的眼里,这个社会没有坏人、更没有魔鬼。   王萍平看着跑远了的天娇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18   日子总是过得不紧不慢,对于年轻人来说生活里似乎少了一些什么,看看山看看水,似乎一五八的一切都在她们到来前规划好了,连种一片草的事情都没有了,温室里的鲜花有专人管着,每一株植物都被管理得无可挑剔。在一五八总有一种一切都像小溪流水一样的感觉,没有人要匆匆的去追赶什么。   夏冰又推着治疗车在病房里走着,对于科室里的工作,她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没想到护士工作这么没有挑战性,这么快就掌握了。尽管每天早上的交班会,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让护士长挑出毛病来,但是,那是对别人,夏冰知道自己的工作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对于这个领域她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在别人感到头疼的那些人体生化数据面前。夏冰得心应手,她有时还会挑剔医生开的医嘱,当然,那只是在心里嘀咕一下。   “夏冰,夏冰你来一下。”走廊上响起了护士长的声音。   夏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原来是一个正在输液的病人液体外渗,手背已经肿成了一个小馒头。   护士长用眼睛瞪了一眼夏冰,“不能打上了就不管了。”狠狠丢下一句话走了。   夏冰弯腰看了看,心里委屈极了,心里嘀咕着,刚才还好好的。又抓起病人的手捏了捏,似乎想把那肿起的一坨捏下去。病人很夸张地叫了一声,夏冰忙把手缩了回来。   这样的事在夏冰这是很少发生的,夏冰心里沮丧极了,为自己不满意的工作结果。她抱歉地对病人说了一句:“对不起。”   病人半躺在床上,用眼睛斜了她一眼,“对不起又能怎么样?”   夏冰知道这是一个刺头,如果现在要接他的话的话,那么就非争起来不可,夏冰没有吭声。   “年轻人,这不是木头,是有感觉的肉。”病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夏冰紧咬着嘴唇,眼睛里泪珠在打转转。   回到宿舍,夏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戴天娇问。   “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次失败就会把所有的成功的好心情毁掉。”夏冰说。   “你说什么啊?”   夏冰没有想解释什么,而是又问戴天娇,“唉,你说,有没有可能发明一种东西,让穿刺百分之百的成功?”   戴天娇惊奇的看着夏冰,“真是的。如果有这样一个东西就好了。”   “如果有这种可能,为什么这么多代人了没有一个人发明出来?”夏冰又觉得不现实。   “发明就是前面没有人做的事嘛。”戴天娇说。   “要真能那样就好了。”夏冰仰躺着,满脑袋的憧憬。   “我看可以试试。三查七对不就是沙主任他们的发明创造吗?”   等大家都回来后,戴天娇就把夏冰的这个想法跟大家说了,结果是说什么的都有,首先任歌就说怪话:“不可能,异想天开。”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除非把X光用上。”朱丽莎说。   “我觉得可能还是可能,但是,这是我们几个办不了的事,必须有高科技水平。”   话就搁在那儿了,倒是夏冰很久都沉浸在这个事里,夏冰知道一五八医院是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如果想干点什么的话,这是一个好地方。   19   一五八医院的大门口横着一条路,那是一条东西横道,连接着县城和省城。   一五八的人晚饭以后都有到这条道上来散步的习惯,尽管医院里面的风景比这条路上仅有的几棵树要好看得多,但是,他们还是要到这里来,似乎这样走出医院的大门才是他们最想做的。   姑娘们尽管来的时间不长,但是,这一习惯她们倒是学到了,不过,最让她们对这条路动心的是,每天黄昏,也就是大家出来散步的时候,对面马街乡的乡邮员就会骑着他那一辆还很新的绿色的自行车到医院来,姑娘们喜欢看到这辆绿色的自行车,她们知道说不定那鼓鼓的邮包里,就有她们中谁的信。在一五八书信是珍贵的,因为有了这道独特的风景,姑娘们对这一条并不美的路也喜欢起来了。   这一天黄昏,戴夫娇、夏冰又走在了这条路上。任歌在屋里画画,没有出来。王萍平值夜班。朱丽莎吃完饭就不见踪影了。这样就只剩下了戴天娇和夏冰。   两人慢慢地走着,胳膊挽着胳膊。在军医学校时,她们因为不在一个小班,接触的机会不太多,但是,在内心她们是彼此欣赏的。夏冰家是后勤部的,倒是夏冰早就听说过戴天娇,因为不在一所中学,戴天娇对夏冰一无所知。   走着走着戴天娇问夏冰:“你在一五八当战士时,见过一个疯子没有?”   夏冰很茫然:“疯子?你是说精神病科的?”   “不,可能是疯子,也可能不是。是个哑巴。”   “哦,你是说老撇呀。他不是疯子,他以前是一个科学家呢。”夏冰说。   “他到医院很久了吗?”戴天娇问。对于哑巴她有太多的好奇,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和她在那样的地方相遇,在大院里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可是只要自己一出现在墓地,他就会从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冒出来。   夏冰说:“他可是医院的老人了,听说过去在苏联留过学。”   “留学?那他是怎么成这样的?”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人可好了,有点神。”   正说着,对面来了几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走近了彼此都认了出来,原来是她们科里的病号,病号见了她们俩,就齐刷刷地喊道:“戴护士。夏护士。”   戴天娇和夏冰点着头,却发现其中一个病号手里抱着一只小狗,黑毛上有白毛,就好像几朵刚刚开放的小花一样,小狗眨巴着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她们俩。   “哎呀,哪来的小狗?”戴天娇忍不住伸出了手。   “戴护士,送给你吧。”抱狗的病号说。   “送给我?从哪来的?”戴天娇说着把小狗接了过来,像呵护一个小婴儿一样,爱得不得了。   “我们拣的。它一定是迷路了,在那边沟沟里,我们看到它跳了几次都没有跳出那条沟,就把它抱上来了。”   “你抱回去吧。戴护士,我们正发愁没办法呢。”几个病号说道。   戴天娇看了看夏冰,看到夏冰很调皮地对她眨了眨眼,她就说:“好,我来养它吧。”紧紧地抱着小狗,想亲又不敢亲。   “脏死了,快口去洗洗。”夏冰在一旁说道。   两个姑娘都没有想到,当天夜里,小狗因为想妈妈,一夜狂吠,不仅她们两人没有睡成觉,几乎整个楼都能听到狗叫声。第二天一大早夏冰就让钱兵把小狗抱走了,戴天娇不解地说,它怎么就没有感觉我们爱它呢?   漫林《军人大院》                   第五章   20   姑娘们到达陆军一五八医院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于海结婚,并且邀请她们全体参加。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夏冰,那时她还在班上,于海走到她的面前,说:“今晚你们到我宿舍来玩嘛。”一句话把夏冰说愣了,她怔怔地看着于海,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的确,她不明白于海为什么这样说,尽管大家已经是同事了,但是,对于于海她们只是敬而远之的,不知为什么,她们始终没有办法和于海更近乎一些,在她们的眼里,于海总是怪怪的。   还是站在一边的护士长说:“你们几个今天晚上就使劲去吃喜糖吧。”   “哦。”夏冰恍然大悟。   下了班,夏冰一阵风一样刮进宿舍门来。“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恰好,另外四个人都在戴天娇她们宿舍里,都一齐转过脸去。到一五八来已经几个月了,除了才来时的新鲜,还没有什么让她们听来是好消息的东西。   “什么好消息呵?”有人问。   “你们猜。”夏冰故意不说。   “最烦你一天猜猜猜了。”任歌说   “今天晚上,”夏冰一副卖关子样,“有人邀请我们参加婚礼。”   “是吗?”姑娘们眼睛一亮。   看来这真的是一个好消息,还有人居然在一五八结婚。姑娘们还没有这样的概念,结婚似乎是一个离她们太遥远太遥远的事,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为此事而兴奋。   “谁?”   “该不会是你吧?”   “我说出来,大家不要受不了,”夏冰说,“请镇静。”   “讨厌。”   夏冰笑了,突然做出一副提气的样子,接着就像泄了气一样,轻轻地说:“于海。”   “哦。”大家一齐长吐了一口气。   “她这是结第几次婚呵?”朱丽莎阴阳怪气地说。   “她这么老了还结婚呵。”任歌的声音。   “真不容易,”夏冰说,“还有人要她。”   王萍平说:“你们可不敢这么议论别人呵。”   “哇,原来我们这还有一个大龄青年呵。”又是朱丽莎。   戴天娇就在一边笑。   王萍平说:“这还不好办,说找就找。”   大家“轰”地笑了。   王萍平说:“人家真的叫我们去了。”   “什么真的?”夏冰说,“听清了没有,是‘请’。”   “那我们也得给别人买点东西去。”王萍平说。   大家都表示同意,接着就商量到底买什么东西。各有各的说法,其实谁也没有办过这事,最后决定到服务社给她买一口高压锅。   买回了高压锅,还让任歌用红纸写上字,任歌说:“那新郎叫什么名字呢?”   这一问,把夏冰问傻了,是呵,谁知道新郎叫什么名字呢。最后还是任歌说:“那就直接写新郎、新娘新婚志喜好了。”大家也都同意了。   晚上,五个姑娘结伴去了另一栋宿舍楼,二楼的一间宿舍就是新房。这时门大敞着,走到门口一看,没有多少人,护士长在里面,就赶快招呼她们。其实她们最想看的是新郎,她们想象不出于海会找个什么样的人。   终于,看到了新郎,每个人心里都大吃一惊,因为新郎实在是比想象的帅多了,是个高个、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头浓密的黑发的男人,除了气质弱一点,配于海是可以的了。姑娘们互相看了看,心里在说:“看,怎么样?”原来,新郎过去当兵时,有一年在一五八外二科住过院,住院期间他们就好上了,因为战士不准在营房驻地谈恋爱,为这事他们还差点出问题了,有一阵医院可是闹得很大,那都是发生在姑娘们到达一五八之前了。现在新郎已经是老百姓了。这些是婚礼以后,姑娘们听到的,大家都说,真想不到于海这样的人还能干出这么浪漫的事来。   新娘于海基本还是那个样,只不过是穿了一件红毛衣。姑娘们心里有一种遗憾,这毕竟是人生一件大事,每个人都在心里发誓,到了自己这一天的时候,决不像于海这样马马虎虎,对自己也太不认真负责了。   房子实在太小,就是再有人来也要坐不下的。王萍平就懂事地示意大家撤退,可是护士长硬是不让,她说,有年轻的姑娘在这,才显得喜庆。大家只好不走,就坐在各种各样临时借来的凳子上,嗑着瓜子,吃着喜糖。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一个很大的声音:“恭喜,恭喜。”   那种特别的北京话的口音,使朱丽莎的心猛地一紧,她知道这是皇甫来了。戴天娇听到这声音后,立刻确定就是那个神秘的男人,她迅速转过头去,向门口看去。   皇甫忠军一进门就使得姑娘们愣了一下,他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在风衣里面是驼色的羊毛衫,一条米色的长裤和一双白皮鞋。一切都与一五八极不相衬,好像他来自外星。   “皇甫,”于海说,“你也太隆重了。”   “这不是参加你的婚礼吗?”皇甫说着,做出一副才看见一群姑娘的样子,“哦,客人不少呵。”   于海就指着皇甫间大家:“认识吗?”   “不认识。”   “认识。”这是任歌说的。   “这是著名外科医生皇甫忠军先生。”于海说。   原来,他就是皇甫忠军。戴天娇在心里说道。关于皇甫忠军的话题已经在她们宿舍里进行过好多次了,总是任歌提起来,毕竟是他们科的医生。不仅人长得帅,而且工作能力很强,是北京来的高干子女。戴天娇就更奇怪了,她不明白那一天在操场上他为什么要那样说。   于是,戴天娇就来个先发制人:“我倒是不认识皇甫医生,不过,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   “哦,”皇甫忠军吃惊的看着戴天娇,“何以见得?”   “我想你不至于记性那么差吧?”戴天娇说,“就在半年以前……”   皇甫忠军看着戴天娇,看上去好像是无话可说。他弯腰抓起一把瓜子,说:“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问问你,”戴天娇说,“你是什么意思?”   皇甫忠军听到后,笑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说完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篮球场上暂停的动作。然后,把两个嘴角向上一翘,冲着戴天娇点了点头。   因为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俩的对话大都被覆盖了,只有朱丽莎使劲竖着耳朵听,隐隐约约听进了几句。总之,她知道了在她们这批同学中,皇甫忠军不仅和她有关系,还和戴天娇有什么关系。她感到心又紧缩了一下,忽然觉得今晚的一切都那么叫人感到不舒服。   朱丽莎站起身,大声地对于海说:“于护士,我有点事,先走了。”说完,她用眼睛狠狠地剜了皇甫忠军一眼。   接着就有人起哄,要求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于海的脸一下子红了,倒是新郎很大方,他操着地道的四川口音:“没得啥子介绍的,那个时候,我是病号,她是医生,我追的她。”   “他说的对不对?于海。”有人在喊。   于海的脸更红了,干瘦的脸被笑容揪得紧巴巴的。   “我来作证,”突然,皇甫忠军说道,“说起来,我是他们的见证人。叶明就是第一个来找我说的。对不?你小子。”   给于海解了围,于海用眼睛偷偷地看了几眼皇甫忠军。的确,今晚他看上去要帅得多。不过,于海是一个务实的人,她知道自己的条件,所以从不去做不切实际的努力。她知道你皇甫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真正爱她的。可是她也知道,皇甫对她来说总是充满魅力的。只是她更懂得克制。   王萍平对护士长说:“现在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先告辞了。”   说完四个人像小鸟飞出笼子一般,起身离开了。   “我看皇甫忠军这个人挺讨厌的。”回到宿舍,夏冰就这样说。   “我是说他长得帅嘛,”任歌说,“难道不是吗?”   “我看今晚倒像是他结婚。”王萍平说。   朱丽莎并没有口到宿舍,她站在一条皇甫忠军必经的路的一旁,她在等待着皇甫忠军回来。她的身子隐匿在一棵茂密的树下,已经是12月的气温了,站着站着就觉得全身发冷,她轻轻地移动着脚步,以此来使身体暖和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朱丽莎感到时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走得慢,简直是比上大夜班还让人难受。可是,她对自己说:就是不回去,一定要等到他。自从上次他们俩一块到山上去玩后,幽会的时间少多了。一方面,似乎那一次有些败兴而归;另一方面,工作也很忙,总是找不到机会。她知道自己是爱他的,每天在科里交班时,她就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她听来那跳声无比巨大,好像所有的人都能听到,她简直就不敢往他站立的那个方向看。在和他独处换药室时,她的手就会颤抖得拿不住止血钳。她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他,尽管离开是最理智的做法。她没有办法,她被他吸引,她渴望每天守着他,听他说话;她渴望被他拥抱、亲吻。她想:如果生活中没有皇甫,没有他的爱,那会是多么的暗淡无光呵。她还想,自己当初坚决要求到一五八来,不也是为了他吗?想到这,她就在放纵自己的情欲,她决心一定要等到他。   这时,几乎每一栋宿舍楼的住家灯都黑了,只有马路上亮着几个微弱的灯,远远的看去像偶而停在一根木杆上的蛮火虫。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几乎能听到山上传来的声音,在她站立的位置,正对着烈士墓山,这时看山什么也看不见,在天光下,一个个灰蒙蒙的墓碑,模模糊糊地。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清晰,听起来这个脚步声过于拖沓,甚至懒散,好像一个无事的人在黑夜里散步。朱丽莎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像是要跳到这无声无息的黑夜里。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渐渐地她看清了,是皇甫。就在皇甫忠军路过她站立的那棵树时,她猛地站到了皇甫的面前。   “是你,”吃了一惊的皇甫看着朱丽莎说,“你在这干什么?”   朱丽莎一声没吭,一把拉着皇甫走到了树后面,接着她猛地扑进皇甫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皇甫一边推着朱丽莎一边间。   朱丽莎使劲地往皇甫怀里挤,皇甫就停止了推她。而是把她紧紧地揽在自己的怀里。过了许久,兴许是朱丽莎哭够了,她对着皇甫扬起了脸,在黑暗中似乎能看到她脸上亮亮的泪光。   “我就是想你。”朱丽莎说。   皇甫仿佛如释重负,一把又把朱丽莎搂住了,他用一双大手在朱丽莎的背上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把下巴额放到了朱丽莎的头顶,他的眼睛看着远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也不想看什么,他在用心体会他怀里的这个女孩,他忽然有一种羞愧极了的感觉,一种说不清的内疚。在这一刻,他几乎用一个男人的庄严在对自己发誓:爱她,好好爱她。似乎被感动,被这个女孩感动,也被自己感动,他猛地缩回双臂,用双手捧住了朱丽莎的脸,埋下头疯狂地亲吻起来。   许久,他们从激情中走出。朱丽莎说:“你认识戴天娇?”   “戴天娇!”皇甫说,“哦,你的同学呵。算认识吧。”   “你怎么没有和我提起过?”朱丽莎伸出双臂,像抱一棵树一样,环住皇甫的腰,说话时把自己的身子扯得远远的。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皇甫的身子被朱丽莎扯得一晃一晃的。   “那如果我要你说呢?”   “那也要看有没有必要。”   “你是不是觉得戴天娇比我漂亮?”   “真傻。”皇甫说,“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样的黄毛小姑娘。”说完皇甫用手指刮了一下朱丽莎的鼻子。   “那你爱我吗?”   皇甫听了这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无比深情地看着朱丽莎,突然用嘴堵住了朱丽莎的嘴,含糊道:“爱,爱你……”   21   戴天娇在心里想:他怎么还算是个男子汉。   躺在床上许久了,戴天娇就是睡不着,在夏冰和王萍平睡着后她又开着台灯看了一会儿书,可是还是没有睡意,怕再把别人吵醒,就关了灯。   脸朝上仰着,天花板还是白的,尽管白得不如白天那么耀眼,可是能看出来。把眼睛稍微向右斜一下,就能从窗户帘上的缝隙里,看到外面的天,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天娇像死了一样,无声无息。于是,又把目光收到天花板上,可是,天花板也不能告诉她什么。就只是自己想事。   当时是冬天,因为下着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了,可是天上还在往下下雪,似乎要把整个世界埋藏。冷呵,真冷。这时就什么都不想了,想的全是火,是冒着热气的大脸盆,还想妈。   说是红军,可是这个男孩才11岁。身材瘦瘦的,好像从生下来就没吃饱过。   妈说:“跟着走吧,看样子能有一碗饭吃。”   不知道为什么,每天就是走路,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有大人领着,路上不停地喊着,走呵,别停下,再往前就有热乎乎的大米饭吃了。就跟着走,也不敢停,到处是雪,连个人都看不见,离开人还不得死吗?   看一眼男孩,能吓人一跳,就一双大眼睛,一点神都没有,跟死了一样。   终于,男孩说:“不走了。”说完就像抽了骨头一样,软在地上了。   大人说:“就把他扔这吧,在雪地里还臭不了。”有几个一块走的,回头看了看,也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已经盖了男孩一半。天已经快黑了,如果天黑了还没有人来,那么这个男孩就死定了。   男孩醒来时,首先感到的是脚暖和了,动了动脚,一下踹上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又软又烫、男孩就想起了妈妈,这不是妈妈的奶吗?   “妈妈。妈妈。”男孩喊着。   可是周围“哗”地笑了。原来,男孩被几个女红军拣了,救了。   后来才知道,给男孩暖脚的是一个15岁的姑娘,倒是后来成了大家伙的笑话。   救了命呵。   这女人可了不得。是一个真正的女英雄。打起仗来比花木兰还嘎,像个小子。   这是爸爸给她讲的一个故事。在戴天娇的记忆里,爸爸总是太忙,忙得没有时间讲故事,不过,爸爸好像也不会讲故事,他把戴天娇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讲故事?不好不好。”   可是,有一段时间,爸爸不忙了,很少去上班了,只是开会,每次一开会回来,爸爸就不高兴,小小的戴天娇能看出爸爸的脸色,一声不吭地靠在爸爸坐着的沙发边上,给爸爸送上报纸,爸爸把报纸放在一边。   “你不是要爸爸讲故事吗?”爸爸说,“那就讲一个。”   于是,爸爸讲了这个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戴天娇第一次感觉到,雪是很可怕的,在她过去的记忆里,雪总是和童话连在一起的。从小生长在南方的她,几乎没有见过真正的雪。   “后来呢?”戴天娇问。   “后来这个小男孩被救活了。”   “后来呢?”   “长大了,他们后来都长成了大人。成了勇敢的人,把日本鬼子打跑了,还把老蒋打跑了。”   在这个夜晚,戴天娇的眼前出现了爸爸曾经讲过的情景。由此,她又想到了远在省城的爸爸,她忽然特别特别想他。到了一五八以后,她几乎每星期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总是妈妈接的,每次妈妈都说,你爸爸说他没有什么说的,叫你好好工作。这时戴天娇就想笑,她完全可以想象她的老爸爸坐在一边,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看着在打电话的妈妈,样子认真极了。   她脑袋里忽然又跳出了皇甫忠军,看上去那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怎么能在大操场上边说出那样的话?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男子汉,还敢说敢当。不过,他会告诉我什么呢?戴天娇想。   想着想着,觉得两个眼皮打起了架,就睡着了。   这一夜戴天娇做了个梦:一个女人美极了,脸是白色的,像黑白照片一样,穿着碎花花衣服,梳着烫成花的短发。飘到了烈士墓山上,墓碑奇怪极了,都是水红色的,像一些水晶做成的,女人就只是对着戴天娇笑,笑的时候,戴天娇就觉得是妈妈,她就叫妈妈,女人不答应,女人跑,跑得很快,后面有人在追,好像是那个哑巴男人,那个女人跑到山边上,掉了下去,哑巴就哭了,戴天娇怎么会在山下面看到那个女人,一看是妈妈,摔死了,脸白白的。戴天娇就哭,哭呵,哭……   22   自从来到一五八以后,任歌已经收到了三封妈妈的来信了。妈妈的信总是不太长,似乎总是在匆忙中完成的,可是,每一封信都浸透着母爱。任歌知道这一切,她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看妈妈的来信,她甚至后悔在学校时对妈妈的态度,好几次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她写下:   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爱你,我想你……   刚刚写下这几个字,任歌脑袋里就出现了临毕业的似乎妈妈来学校看她时的情景,现在她想起来觉得很后悔。   任歌把信纸揉成一团,她知道尽管她在心里深爱着妈妈,可是,她无法用这种形式来表达,她觉得从她记事起,她和母亲之间就没有找到一种最好的表达方式。作为文工团员的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生下了她,她的出生既是母亲作为母亲生命的开始,也是母亲作为一个舞蹈演员生命的结束,母亲在她身上投入的情感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爱和恨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她没有幸运到有一个可以管她的外婆和奶奶,让她能够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她就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可是,那是一个总在为事业忙碌的母亲。   任歌的父亲是一个作曲家,他在很多时间里生活在一个属于他个人的音乐世界里,他时常会忘了就在他身边玩耍的女儿,他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他的音乐里,总有一个又一个大型交响乐轰响在他的胸腔里,可是,作了一辈子曲的他,真正能够搬上舞台的却是一些他最不屑的音乐小品,小歌。他的一切总是那么不合时宜,可是他又总是那么对于这种不合时宜不管不顾。在他的生活里没有抱怨,没有仇恨,也没有音乐以外的东西。他对女儿的语言也是音乐,他希望女儿能与他用音乐交谈,他把他对于女儿的爱溶在他的音乐里,他用一双充满诗意的目光期待着女儿听懂他特殊的语言,可是,总是被别人夸赞的任歌,永远听不懂音乐语言。在她童年的时候,她会举着一双闪烁着问号的眼睛看着爸爸,终于,有一天,任歌的爸爸从女儿的眼睛中读到了失望,对于音乐女儿是迟钝的,她除了天生了一张演员的脸外,一切的一切都与演员无缘。   任歌深深爱着绘画,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但是,对于这一切她的父母不知道。作曲家不知道,在他沉浸在他的音乐世界里的时候,任歌从他的眼皮底下走到了隔壁杨叔叔的家里。杨叔叔是文工团的舞美,在任歌家的隔壁有杨叔叔的画室,谁也没有想到一个长得文文静静的女孩会喜欢到那样的地方,那是女人们不喜欢的地方,里面充斥着油画颜料、松香、调和油的味道,到处胡乱堆放着一些木条、本框和废报纸,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可是,任歌爱去,她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园。当她感到家是冷的,看到总是忙碌在外的母亲疲惫不堪的身影时,她惟一想去的地方就是杨叔叔的画室,她在那里有一种温馨感和归宿感,她长时间地站在画架的前面,看一张亚麻白布的变化,她记住了落在白布上的第一笔总是赭石色,就是她在不懂得颜料时叫的咖啡色,地平线总是从那里开始的,房子和树木是长在地平线上的。亚麻白布的变化在她看来是神奇的,而杨叔叔手里的排笔是创造神奇的工具,还有那把薄薄的、精致的刮刀,她总是在杨叔叔暂时不用的时候,用手去触摸,小心地、敬畏地,在她看来排笔、管装颜料、刮刀、调色板是最漂亮的东西,是她最心爱、最想拥有的东西。   小一点的时候,杨叔叔哄她就是给她一支碳精笔,让她在废弃的铜版纸上乱画。那时,她画她脑袋里的东西,画长着翅膀的小姑娘,画用花瓣吃饭的小白兔,画小狗的眼睛是大大的、圆圆的,还流着比脸大的眼泪。她趁杨叔叔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把她的画涂成彩色的,把自己的一张小手搞得奇脏,然后让杨叔叔用指甲使劲去抠。后来,任歌长大了,不画那些东西了,杨叔叔长得老了,就说,兵兵画石膏吧,那是基础,所有想学画画的人都要先画石膏。于是,她就在杨叔叔的画室里画起了石膏,她长时间地躲在画室里,眯缝着眼看她的对象,那时她的对象是一个抱着小羊羔的蒙古族小姑娘,她从她的正面画起,画遍了她的每一个侧面。   在家里只要她一听到母亲说一个“忙”字,她起身就走,她觉得她已经不再需要父母,离开了父母她也能活。   终于,有一天,杨叔叔抱回了一尊石膏像,是一个外国男人的,小伙子,长得英俊无比,杨叔叔说:“这就是大卫。”杨叔叔还告诉任歌美术学院又恢复招生了,而考试是一定要考大卫像写生的。从那以后,任歌做起了画家梦,而她生活中最大的事就是把美梦变成现实。   事实是任歌没有考上美术学院,没有原因、也不知道原因,在杨叔叔对她寄予希望的时候,她与美术学院毫无缘分。为此,她痛哭了整整一天,整整三天拒不出门,更不愿进画室。那年冬天的时候,她与本团的几个女孩子一道,当了后门兵,应该说,后来上军医学校,读护士专业,她是极不情愿的,也是她无奈的选择。   任歌想到妈妈的时候,就想提笔写信,但是最后落在信纸上的黑字总是那么几个“我一切都好,请爸爸妈妈不要挂念。”每次写完信以后,任歌就有一种沮丧的感觉,她恨自己为什么就不会表达,她有一肚子话想对妈妈说。这时,任歌就把一张白纸钉在墙上,墙就是她的画架,她的惟一的方凳上摆满了油画颜料,她手里捏着调色板,在墙上的白纸上画了起来。这样的举动能让她沮丧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有一件事是任歌觉得最难办的,这个满脑袋都向往浪漫的女孩,忽然被找上门的爱吓住了,在她的脑袋里就只有生生死死的爱,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爱上了自己,那该怎么办?并且这样的事居然发生得这么早,自从来到一五八以后,她的确找到了一种新的感觉,她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可是她没有想到麻烦也这么早来了,她并不认为那是爱,她认定那就是麻烦。只有麻烦才会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最初她还没有学会拒绝。   23   有一天,钱兵来到了夏冰的宿舍。他来的时候是晚上,姑娘们刚刚从篮球场上口来,一个个脸上还泛着红气。   看到钱兵来,夏冰很高兴,并且迅速地把钱兵介绍给大家。   朱丽莎嚷道:“你就是班长啊,听说女兵们都很怕你。”   钱兵不好意思极了,羞怯地说:“哪里。是我怕她们。——   姑娘们就轰地笑了,很得意。   应该说来到一五八以后,钱兵是第一个来访的男同志。一般说来,如果一个女兵面对一个男兵,那么有些羞怯的可能是女兵,如果一个男兵面对一群女兵,那么羞怯的就一定是这个男兵。钱兵从一进门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不能这样在没有摸清敌情的情况下,轻率地走进这扇门。如果知道是这种情况,他再怎么也要拉上两个来陪受罪的。   他的脸红了起来,在灯光下,他脸上的红得到了夸张。   不过,当初在洗衣班时,可不是这样的局面,那时,只要一听到他班长的脚步声,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好像被卡住了喉咙一样,戛然而止。其实,只有钱兵心里最知道,那时他是在使劲绷着。有什么办法呢?当初,院务处长找他谈话,让他带二十二个女兵时,他急得直想小便。他慌忙着摆手,处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几个丫头吗?你还是不是一个战士?”钱兵不敢说话了,处长临走时,传给钱兵一个诀窍:“对付这帮小丫头,你就得唬她们,先从心理上让她们服你。千万不要和她们嘻嘻哈哈。”   钱兵听了处长的话,果然很管用。那时,洗衣班有菜地,每到给菜地施肥,女兵们的表现就是千姿百态,钱兵不管那一套,每个人你都得接触大粪,当然首先是他自己带头。他两手提起满满的粪桶,往菜垅间一放,拿起粪瓢舀一勺粪向地里一波,每个人都照他的样子做。姑娘们稍一手抖,大粪就能没到脚背上,钱兵就站在一旁,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尽管他心里很想笑,但是,他那一张铁着的脸,使姑娘们叫都不敢叫了。不过,回到宿舍,钱兵会不声不响地来到女兵宿舍门口,敲敲门,递进两包香喷喷的洗衣粉。姑娘们拿到洗衣粉都要激动一下,算是彻底服这个男班长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身份变了,面对这几个已经是干部的女兵,钱兵真是感到手脚都没有放处。   朱丽莎又说:“都是夏冰说的。听起来你比老虎还可怕。”   钱兵连头都低下去了,没有接她的话。   夏冰瞪了朱丽莎一眼,同情地看了看眼前的钱兵,心里很过意不去,心想,班长是来看自己的,来了却好像来受罪。就大胆地说:“班长,我们出去走走吧。”   姑娘们“噢”地一声起哄。夏冰自顾自地走到前面,钱兵在后面跟着,还忘不了对大伙点了点头。身后传来姑娘们开心的笑声。   出了门,钱兵用手抹了抹头上的一把汗。   夏冰嘿嘿笑了两声,“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和女兵打交道了。”钱兵憨厚地说道。   夏冰说:“女兵调皮起来比男兵还要调皮。”。   钱兵说:“像你这么好的女兵不多吧。”   “我好吗?”夏冰蹦到了钱兵的前面。   “好。”钱兵回答得很实在。   是钱兵的那个实在样,让夏冰陡然严肃了起来,她忽然觉得不知说什么好。   钱兵说:“你不怕你的那些朋友说你吗?”   夏冰似乎知道了钱兵说的意思,但是,她还是故意说。“说什么?”   “说你半夜和一个男兵在一起。”   “那又怎么了?”夏冰心里打着鼓嘴上还硬。   “上了两年学到底不一样了。”钱兵说道。   夏冰忽然有些后悔叫班长出来,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和一个男同志散步似乎不对。心里打着鼓,嘴里就没有话,两个人就只是在黑暗里走着,无声无息。   走到一个岔路口,夏冰犹豫了一下,因为要么就走大路,但是路灯很亮,只要一出现在路灯下面,什么都会看得清清楚楚;另一边是小路,又黑得厉害,有的地方非得两个人手牵着手走才行。夏冰停住了,看了看在她身后的钱兵,钱兵在看着她,意思是由她决定,夏冰忽然说:“不走了吧,我们回去吧。”钱兵怔了一下,忙说:“好,好。”   离开了钱兵,夏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些接近沮丧。回到宿舍,惊得大家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夏冰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还不是叫你们逼的。”   大家又一阵哈哈大笑,后来有人说:“我们看看到了一五八是谁先坠入情网。”各人心里打着小鼓都没有吭声。   漫林《军人大院》                   第六章   24   这一天轮到任歌值夜班,按照规定,前半夜和后半夜的交班时间是凌晨2点30分。   已经是冬天了,这天晚上下起了雪,屋外的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半尺高的雪了,雪是从夜里11点开始下的,片片雪花像进行一场秘密起义似的,飘落得杳无声息。   可是,在屋里的人还不知道外面下大雪了,那是因为她们没有向窗外看,夜里窗户外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就索性不看。   任歌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杨干事,说:“你走吧,”停顿了一下,又说,“叫别人看见了多不好。”像是哀求。   “有什么不好?”杨干事说,“我又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任歌就没有再说话。就听得日光灯”嗤嗤”地响着。   这间外一科的护士值班室,和外二科的一模一样,它们是一条大走廊上的两个相反的走廊,中间隔着一个圆形大厅,看上去像一个歌剧院的门厅。   “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坐在这呵。”任歌说,“都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吗?”   “我睡不着。”杨干事说道。   又没有了声音,任歌就站起身来,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心虚地探头向外看了看,又转过身来,看到毫无走的意思的杨干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走吧,要是让查房的看到了会批评我的。”   “任歌,告诉你,别看我一个小干事。我可不是能谁都能陪着值夜班的。”杨干事看着紧皱眉头的任歌说。   “是呵,那你去找一个更合适的人陪嘛。”   “我觉得你就是最合适的。”   任歌又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坐下。”身后传来了杨干事的声音。   “干什么,”任歌背对着杨干事,说,“我去查房,不行吗?”   任歌向着走廊走去,长长的走廊只是微弱地亮着几个地灯,看上去像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隧道。任歌就任由自己的步伐慢慢地走着,她只想在这里消磨掉长长的时间,现在的办公室像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任歌有些后悔了,后悔那一次杨干事来拍照片时,那么配合他。那是她们刚刚分来不久,有一天,杨干事到了任歌的宿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敲了门就进去了,恰巧那天朱丽莎没有在宿舍,任歌感到很奇怪,杨干事就说他想拍几张新闻照,希望她们能配合一下。任歌一听感到不是什么坏事,也不是难事,就一口答应了,并且说,我这就去给你叫人。谁知杨干事说,不用了,就她一个人就行。任歌也没多想,就跟着他到了花园里。后来照片是用出来了,却写着“主动放弃城市生活,扎根山沟奉献青春的女护士任歌。”   一时间传遍了全院,本来平平静静的任歌,一时成了医院的新闻人物,不论走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   没想到这并没有完,有了这次合作后,杨干事就成了任歌她们宿舍的常客,三天两头就到宿舍来坐坐,每次来任歌都不和他说话,他就和朱丽莎说,两人常常说得哈哈大笑,任歌就到外面去,可是,每一次任歌一走,杨干事也就起身告辞。有一天朱丽莎终于看明白了什么一样,对任歌说,你对杨干事好一点。任歌说,怎么好?朱丽莎说,好就是好嘛,我看他挺好的。任歌说,你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和他谈恋爱?朱丽莎说,难道不是吗?任歌气得要死,说,不是,就不是。   任歌越想越气,可是又觉得毫无办法,就觉得眼前的走廊黑得像地洞。   突然,一阵脚步的奔跑声,在她的身后响起,她心里一惊:坏了,查房的。她转过身一看,是夏冰。夏冰匆匆忙忙,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还没有等任歌说我在这,就一头闯进了护士办公室,当然她看到了坐在里面的杨干事。这时,任歌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   “什么事?”任歌问,“夏冰。”   “哎呀,快,快跟我走。”夏冰拉着任歌就走。   “不行呵,我这里没人怎么行?”   夏冰放开任歌的手,走回办公室,对着杨干事说:“杨干事,你帮着看一下呵。”   杨干事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应着。   “什么事嘛?”任歌边被夏冰拖着走,边问。   “烦死了,17床那个死老头,把手动肿了。我怎么也打不进去,他又是一分钟都不能停止补液。”   任歌就任凭夏冰拖到了外二科。她知道夏冰要她帮忙为一个老头穿刺,她还知道夏冰的穿刺技术在她们五个同学中是最好的,她打不进去的病人,一定是非常难打的。   “我能行吗?”任歌说,“你都打不进去,我更不行。”   “反正我已经没感觉了,换个人可能会好一些。”   说着她们已经来到了外二科的四病室,房子里亮着耀眼的灯光,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床边站着一个农民模样的小伙子,看到她们进来,木头一样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病床边放着一辆治疗车,治疗盘里乱扔着一些用过的棉球、棉签,可以看出刚才夏冰曾经努力过。   夏冰走到床边,抓起病人的手,捏了捏,像捏了一团面,又把手掌铺平,用自己的手掌在病人的手背上拍了拍。   “这是最好的一根血管,你来看看。”   任歌从工作服的上口袋里捻出口罩,戴了起来。她来到病床边,也像夏冰一样,抓起病人的手,又是看又是拍,又是揉。接着她向夏冰伸出了手,夏冰把止血带递给了她,她在病人的手腕上一点扎好了止血带,又向夏冰伸出了手,夏冰就把一支浸满磺酒的棉签递给她,她在病人的手背上涂上碘酒,病人的手背上立刻出现了酱油色的一团,她把用过的棉签向治疗车下一扔,又向夏冰伸出了手,夏冰把两支浸满酒精的棉签递给她,她就沿着病人手背上的那团酱油色,又涂了一遍,酱油色消失了,她把用过的棉签又扔到了治疗车下面。   这时她拿起穿刺针头,用手把针头上的套管取下,右手捏住了针柄。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夏冰,夏冰突然觉得任歌像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那个女医生,不过,她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任歌,她垂下了眼皮,她不想再看到失败,如果那样,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半夜去把护士长叫来。   “好了。”随着任歌轻松的声音传来,夏冰一下子活了似的,“太好了,太好了。”接着她就忙着给任歌递胶布,一条、再一条、再一条。   “固定好一点,这老头特别爱动。”夏冰说着。   收拾完东西,夏冰对任歌说:“你现在真行呵,进步大了。”说完,夏冰又说:“任歌,我们开始吧,我们一定要发明一种东西,让穿刺变得简单,让病人少受点苦。”   任歌看着神色坚定的夏冰,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只有任歌知道,夏冰到一五八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借一五八的学术气氛,干出一番事业来。她忙说:“干吧,我支持你。”接着忙说,“我得赶快回去了,下班时叫我,我们一块走。”   “哎,任歌,杨干事怎么在你那。”   “我……我也不知道,哦,对了,他来拿点药。”   “哦。”夏冰点了点头。   任歌回到办公室见杨干事还好好的坐在那。   “你怎么还没有走?”   “不是让我在这帮你看着吗?”   任歌无话。沮丧地坐了下来,刚刚因为穿刺成功得到的那一点好心情,一下子又没有了。   “你看,别人都看见了。”任歌的声音带着哭声,“别人会以为是什么事呢。”   “那都是心理不健康的人,别理他们。”杨干事说。   “哎呀,不,不是那么口事嘛。”任歌说。   “我最看不起那些心理不健康的人,自己心怀鬼胎,还把别人也想成是那样的人。”   “你……我……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不要和那些小人一般见识。”   “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怎么不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有我在你不要怕。”   沉默,就听得日光灯“嗤嗤”地响着。   任歌拉长着一张脸,把头扭朝窗户外一边,突然,她发现这是一个白夜。没有了往日那种厚厚的黑,一种隔着黑纱看到的耀眼的白。她猛地站了起来,这时,她看到了雪。她这才知道下雪了。   “哎呀,下雪了。”任歌轻轻地喊了一句。   杨干事霍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他看到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已经下了很久了。他看了一眼站在他对面的任歌,任歌正依着窗户边上的墙壁,用一种充满诗意的目光看着窗外,她那一双本来就透着淡淡忧伤的眼睛,此时像流动的溪水,湿润丰厚的双唇轻轻地开启着。杨干事忽然被鼓舞,他冲动地绕过办公桌,一把抓起了任歌垂在一边的手。   “我……”   “哎呀,”任歌像被突然咬了一口,“你……”   她甩动着那一只被杨干事握着的手,一张本来苍白的脸突然涨红起来。可是,那一只被握住的手,依然被紧紧地握着。她就拼命地挣脱,脸越发涨红。   突然,她停止了挣脱,她的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口,杨干事回头一看,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夏冰。他松开了手。   “那我先走了。”夏冰背对着任歌说。   “不……”任歌喊道,想说什么又一句也说不出。   “那也好,我送她回去。”杨干事说。   夏冰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任歌用愤怒的目光看了一眼杨干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股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25   一大早起来,姑娘们便掩饰不住高兴的心情,奔走相告:“下雪了。下雪了。”   头一天的晚上,夏冰已经把戴天娇和王萍平吵醒了,她一个人踩着没有一个脚印的积雪走回宿舍,那种感觉真是奇特极了,每一脚踩下去就会发出“咋喳”的声响,她比了一下,积雪有她的膝关节那么高,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窝,一提脚就会带出一片雪粉,她就那样走着,感受着每一步。她想象着自己是一部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是一个在雪地里奔跑的镜头,于是,她也跑了起来,跑得踉踉跄跄,故意摔倒在地上,就索性躺在地上。整个身子仰平,脸对着天,其实脸上面是伸出的树枝,树枝上压满了雪,忽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咔喳”折了一根,惊得夏冰就地打滚,站起来时,简直就是一个白人。   她一回到宿舍就“啪”地把大灯打开了。   “下雪了。下雪了。”   戴天娇和王萍平睁开了眼睛:“什么事呵?”   她们看到了全身披挂着雪花的夏冰,“呼”地一下坐了起来。   “哎呀,真的下雪了吗?”戴天娇说。接着她猛地拉开窗帘,把脸贴到了窗玻璃上,“哎呀,好大的雪呀。”   王萍平抓起被子上的一件衣服往身上一披,趿着鞋跑到了戴天娇的床上,也把脸贴到了窗玻璃上。   “哎呀,真的。太漂亮了。”   她们全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应该说,雪从来没有在她们的生活中出现过,她们对雪的认知,是从电影和各种图片上得到的,是从童话书里得来的。   “明天我们可以照相了。”   “叫谁照呢?”   “杨干事。他有照相机。”   夏冰好像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忍住了。   姑娘们只知道下雪好玩,她们不知道下雪还会给生活带来许多不便。第一个不便就是早晨起来没有水洗脸、刷牙了。医院里所有的水管都冻住了,用手拧开水龙头,没有水出来。   “那我们就化雪水。”有人说道。   化雪水太好了,像当年在朝鲜的志愿军一样,让人产生久远而浪漫的联想。于是,姑娘们拿上洗脸盆,到雪地里把盆插进雪里,用手创几下就装了满满的一盆雪。把雪端回宿舍,让它慢慢地化。   “哎呀,干脆用雪洗脸,不是更好吗?”又有人说。   于是,又得到了赞同。抓一把雪在脸上搓揉,一会儿,一双手变成红红的,用镜子照一照脸,也是红红的,更像一个女兵了,是漂亮女兵。   姑娘们是一定要刷牙的,可是,刷牙是一定要用水的。她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在口杯里放大半杯雪,然后再倒进滚烫的开水,雪立即变成了冰茬,像城里冷饮店里卖的刨冰,后来冰又在融化,像一个个招架不住的堡垒,最后成了没有任何精骨的溶液。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才发现水底有许许多多的渣子,黑黑的,就忙着吐水“呸呸”,吐过了水没办法还是用化的雪水刷牙。   “原来雪水并不干净呵。”   中午吃过饭,杨干事就来到了戴天娇她们宿舍,他挎着一个照相机,敲开门后,就冲着她们说:“照相去吧。”   “哎呀,杨干事,”夏冰有些夸张地说道,“我们正想去找你呢。”   杨干事就站在一旁憨憨地笑着,“再怎么说,也是校友嘛。”   “那好,我们就照了?”王萍平说。接着就叫戴天娇去喊任歌和朱丽莎。   戴天娇到了任歌她们宿舍,高兴地喊着:“走呵,照相去。”   “真的?谁给我们照?”朱丽莎问道。   “杨干事。”   “太好了。走吧,任歌。”   “我不去。你们去吧。”任歌说。   “哎,为什么?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雪呵。”戴天娇说。   “走吧,怕什么?”朱丽莎说。   任歌看了一眼朱丽莎:“看你说的。我太累了,想睡觉。”   戴天娇回到宿舍就说:“任歌不去。我们走吧。”   “什么?”杨干事着急地说。   夏冰看了一眼杨干事,说:“你们走吧,我去叫她。”   夏冰来到任歌她们宿舍,任歌果真好好地躺在被窝里,她把自己裹得很严,好像冷得不得了一样。夏冰就把自己的手举起来看了看,然后突然一下伸进了任歌的被窝里。   “哎哟。”任歌大叫起来,“凉死了,凉死了。”   任歌露出脑袋一看是夏冰,就嘟囔了一句,“真讨厌。”   “快起来,照相去。”夏冰隔着被子用手来回推着任歌。   “我不去。”任歌硬邦邦地说了一句。说完,她猛地把身子翻过来,对着夏冰,“烦死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昨天晚上为什么抛弃我?”   夏冰知道任歌是说让杨干事送她回来的事,她是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看到杨干事拉任歌的手时,才知道杨干事是故意来陪任歌上夜班的,可是,走到路上她才想,任歌是不会喜欢杨干事的,她了解任歌。现在她有些后悔,应该毫不迟疑地和任歌一起走。事实上,任歌是单独一人回来的,她举着一张流泪的脸对杨干事说:“你走,你马上走。”   “你不是喜欢我这样做吗?”夏冰是故意说的。   任歌就睁着眼睛看着夏冰:“你已经看出来了?”   “我就是要给你个机会,考验考验你。”夏冰说。   “结果呢?”任歌说。   “你动情了。”夏冰笑眯眯地把头凑近任歌。   “你才动情了呢。”任歌气冲冲地喊道。   “那你怎么还不起来?”夏冰说。   “我为什么要起来?”   “你是爱他了,然后你才会怕他。”   “你……你……我才不怕呢。”   “那走啊……”   不一会儿,五个英姿勃勃的女兵便出现在一五八的那一条主要大路上,她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冬装,看上去都很新,的卡布料在露天下有些闪闪发光,她们的头上都戴着深驼色的栽绒帽。在路上排成了宽宽的一排,几乎把路给拦腰截断。   在医院的中心花园照完以后,杨干事殷勤地说:“走吧,到内三科那边去,那里的风景更好。”   果真,从办公楼的后面再向前走,越过大礼堂,再越过一片梨树林,以一排整齐的柏树为界限,女兵们看到了一番新的天地。   一幢幢红砖房被撒在了一片柏树林里。远远看去,在绿林的深处,隐隐约约显现出点点红色。这时绿树尖上都戴了一顶白帽子,走近红砖房,房顶上也积满了雪,厚厚的有一尺高,从上往下看,屋檐下是红砖砌成的墙,然后是大青石做成的高墙脚,房子的结构像画中看到的外国别墅,一幢与一幢之间相隔有50米,在它们中间有用碎石头铺成的通道,一条又一条把它们连在一起。   女兵们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竟没有了话。在她们的心里简直不能把眼前的一切与医院这样的词汇连在一起。更让人奇怪的是,这时从一幢房子里竟传来了钢琴的弹奏声。   “是真的吗?”朱丽莎说。   “是真的。原来这里叫外宾科,专门接收东南亚国家的一些军队高级军官和他们的夫人。现在已经基本没有了,可能还有几个人。”杨干事说。   “夏冰,你居然没有告诉我们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戴天娇说。   “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了,现在住的都是结核病人,会传染的。”   “是吗?”   “喘口气就会传染吗?”任歌就抬起头,扬起鼻子,狠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任歌,你……”杨干事在一旁着急地喊道。   “怎么了?我想得传染病。”任歌斜了杨干事一眼。   杨干事有些尴尬地看了一下大家:“来来来,在这里照。”   一路上好风景不断。王萍平就说:“看来我们没有到过的地方还多呢。”   “要看完一五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实在是太大了,不光是院内,还有院外的大平地,那里更大。是一五八的一个基地。每年新兵来了就在那里训练。”杨干事说道。   他们又来到了那一大片梨树林边。比起柏树,这一片梨树林要高出一米多,这时,树叶已经落尽,就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树于的顶端,稀稀拉拉地挂着一些雪花,像爬着一条条巨大的蚕宝宝。树干泛着白色,一眼看过去,可以想象成一片白桦林。   大家又停了下来,这无疑是照相的好风景。   “哎呀,”突然,任歌叫道,“沙老太走过来了。”   大家随着任歌的目光,的确看到了慢慢迈着步子的沙老太,在她的旁边还走着一个老头。   “哦,那是我们主任。”戴天娇说。   “哎,他们怎么会走在一起呢?”夏冰感到很奇怪。   “他们是一家人嘛。”杨干事说。   “哦。”大家释然。   说着这一对老人已经来到了他们中间。沙老太穿着一件军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浅咖啡色的羊毛围巾,感觉她的脸很干净。张主任则穿了一件黑色的皮衣,一条的卡布料的军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红黑格子的羊毛围巾,看上去有一种外国老头的帅气。   “沙主任。张主任。”大家忙尊敬地叫道。   “还是年轻人浪漫,到雪地里照雪景了。”张主任笑着说。   “现在你就不敢说自己不老了吧。”沙老太对老伴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没有老?”   “你什么时候说过你老了?老都老了,还要来赏雪景。不是你要出来的吗?”沙老太边说边对着这些年轻人挤眼睛。   “好,好,是我要来的。这不是很好吗?有这么多的年轻人。”   “主任,我给你们照张相吧。”杨干事说。   “好啊,好啊。看这雪景多美啊。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雪了,我看到的最多的雪,还是在东北上大学的那几年。那时,我也和你们一样,是年轻人……”没等张主任说完,沙老太就用手扯了扯他,示意他要照相了。   接着就照了相。大家又一起合了影,又分别合影,总之,“咋喳”了许多下。从各个角度,用不同的背景。   当他们面对一片梨园的时候,“那一棵是我栽的。”沙老太用手指着眼前这片梨树林中的一棵说。   “那一棵是我栽的。”张主任也指着一棵说。   “那一棵是皇甫栽的。”沙老太又说。   “是皇甫医生吗?”戴天娇突然问。   “不是,是他妈。我的老护士长。”沙老太说。   “有好多年了吧?”朱丽莎说。   “反正比你们都大。那时刚刚建院,这里什么也没有。就有几幢才盖起来的房子。”沙老太说。   “我们说要给后代造福。医院还没有开张就每天种树,当农民。”张主任说着把自己的手掌展开,好像在寻找曾经有过的老茧。   “那时,我和你们一样年轻。”沙老太说,“还没有想过要嫁给这个老东西。”她用手指了指张主任。   “可是,我已经看上她了。那时她干活厉害,是积极分子。”   “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干活不行。不过,会指挥大家唱歌。”沙老太说。   天空上挂着一个雾蒙蒙的太阳,一种似有似无的阳光淡淡地笼罩在他们的脸上。年轻人就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的对话,眼睛里仿佛飘动着一种叫时间的东西。他们羡慕老人,羡慕他们面对时光的从容。   “唉,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了。”   “是呵,还能不老吗?”   “老,老。承认还不行吗?”张主任说着就指着老伴对年轻人笑着。   “你们真是太伟大了。”朱丽莎说。大家都点着头。   “是的,我们感受到了创业的艰辛,也感受到了创业的幸福。”   老天仿佛要报答人们喜爱雪的情感,总是在夜里悄然无声地降雪,白天就透着淡淡的阳光,让人们可以在阳光下赏雪。可是,三天后一五八真正陷入了一种困境。   平时,每一个灶的炊事班总是每天到离医院三十六公里的县城去买一次蔬菜,由于大雪封了公路,汽车不能通行,而使所有的食堂都没有了蔬菜。养鱼塘的鱼又几乎都被冻死了,食堂就每天卖鱼,有红烧鱼,炸鱼,清蒸鱼,熏鱼,尽管这样,人们见到鱼就开始反胃。   由于下雪,医院成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不通车,不通邮,不通电。可以说停电就停了一切,首先,无法抽水了,食堂也不烧开水了,因此用水要到医院的抽水站自己提;不能看电视、听广播,就是外面爆发了战争,这里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   这一切都是姑娘们没有想到的,她们只知道下雪很浪漫,没有想到,雪还能带来严酷。不说这些日常需要,没有电使她们好像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没有报纸信件使她们突然感到生命没有了通道,没有水,使清洁和美丽变得奢侈。   可是,在有些人看来这就是机会,比如杨干事。这些天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到哪里搞了两只大铁桶和一条扁担,每天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的抽水站挑水,抽水站在医院的边疆,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况且路因为踩的人多了,成了烂泥路,非常难走,稍不留神就会摔跤。不过,在杨干事的眼里,这点困难不算困难,相反还鼓舞了他的斗志。他挑着两只大桶,穿上了军用胶鞋,感觉要比过去在家里当农民时要好多了,最起码他现在心里有了明确的目标,他是为自己的幸福去挑水,是为美好的未来去挑水。   一路上熟人不断。   “杨干事,挑水呵。”   “嗳。”脸上笑眯眯的。   “杨干事你真有艳福呵,采了一朵最美的花。”   他就还是笑,这次笑得脸都要烂了似的。也不觉得担子重了,倒像是挑着自己的爱人。   他把水桶挑到了临床科的宿舍楼,挑到了任歌她们宿舍,自从停水、停电以来,他几乎把这两间宿舍的用水包下了,每天最少三次。现在他不用敲门,就会有人开门。   “今天我要洗一下衣服,可能要多用水。”朱丽莎一脸笑容地说。   “没问题。我再挑一趟就行了。”他拎起水桶倒向摊了一地的所有容器。完了,看了一眼伏在桌子上看书的任歌。   “看书呢?”他轻声说道,像是怕惊了她。   “嗯。”任歌没好气应道。   “看什么呢?”听任歌答了话,像受到了鼓舞。   “《妇产科》。”任歌说,“要看吗?”说完任歌转过脸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不,不看。”说完就提着另一桶水到隔壁房子去了。   “你不能老对别人这样。”朱丽莎说。   “什么样?”任歌把身子转过来,“你才别这样呢,我们自己可以去挑水嘛,人家好多人都是到抽水站那儿去洗衣服。为什么非要他?”   “你看你,有人给你献殷勤你还这样。要是我都高兴死了。”   “好,那我告诉你,他这是给你献殷勤,与我无关,从现在起我不用这个屋里的水。”   “你说了没用,谁都知道他这是为你。你出去听听,一五八的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两人在谈恋爱。他还陪你上夜班呢。”   “你……你听谁说的?”任歌一脸的怒气。   “都这么说,反正我们科的护士都知道。”   任歌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难道她就在这种看不见的漩涡中走进一场恋爱吗?最要命的是,她知道自己不爱杨新民,一点也不爱,现在还多了一种讨厌。   晚上,由于没有电,大家只好点起了蜡烛,五个人都聚到了戴天娇她们宿舍,在宿舍三个不同的地方点了三只蜡烛,看起来要明亮一些。戴天娇和任歌盘腿坐在戴天娇的床上,王萍平和朱丽莎坐在王萍平的床上,夏冰坐在自己的床上,闪动的火苗使得每个人的脸都一暗一亮的。   “不知道我们那些同学现在怎么样?”夏冰扯出了一个话头。   “这还用想吗?肯定都比我们过得好呗。”王萍平说。   “哎,王萍平,”朱丽莎说,“听你这口气好像你对来一五八后悔了。那可是你自己要求来的。”   “嗨,两回事。”王萍平说。   “什么意思嘛?”朱丽莎说,“当初我们都是自愿要求到一五八的,同学们都以为我们有多高的思想觉悟呢。今天说到这了,你们谁敢说,自己完全是抱着到艰苦的地方去这样的念头来的。”   大家听了这话都没有吭声。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后来竟然听到了蜡烛燃烧的声音。   “你是吗?”王萍平说,“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是。”朱丽莎说。   “那好,我们今天就来个大交心吧。”王萍平又拿出了在学校当班长的劲头。   “我也可能不是抱着到艰苦的地方去的念头来的,但是,我的确是自愿的,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有觉得一五八不好,因为我毕竟在这里生活过一年,我知道它有什么条件。”夏冰说。   “你们俩呢?”王萍平对着任歌和戴天娇努着嘴说。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五八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它是离我的家最远的地方,还知道许多人都不想来。没有人想来的地方,肯定要求起来就很容易,最主要我可以离家远远的。所以,我也没有抱着到艰苦的地方去的念头来。”任歌说。   “我也没有。真的,还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想捞什么政治资本。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但是,一五八有吸引我的地方,她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像一个故事一样,我想到故事里过故事一样的生活,就来了。”戴天娇说。   “到你啦,王萍平。”夏冰说。   “真没想到大家今天都这么真诚。我觉得在这样真诚的人群中,谎言是很快就会被揭穿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是抱着到艰苦的地方去的念头来到一五八的。遗憾的是这里还没有达到我所想象的艰苦。”王萍平说。   “哇,那什么是你想象的艰苦呢?”朱丽莎问。   王萍平沉默了片刻,说:“每天都这样,我是说宿舍里每天都这样,根本没有电可用。不过,病房应该有电。还有,没有这么多树,树是我们栽出来的,面貌是我们改变的……”   “这么说,你整整晚生了叨年。”朱丽莎说。   “别这样说。”戴天娇用手扯了一下她,说,“如果真能那样,我倒觉得挺好的,当一个创业者,能像前辈那样看到创业带来的巨大变化,多好呵。”   大家忽然感到仿佛听到了一种广播里传出的声音,这个声音一下子把人带到了一种需要憧憬的环境中去了,因此,一下子没有了声音。而刚才那个甜美的声音仿佛铺设了一条想象的通道,于是,各人在各人的通道上走着。   朱丽莎走到了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林子里,在那里她看到了皇甫忠军,那是一个没有过去的皇甫,他对朱丽莎说,所有的一切我们一起开始。   任歌走到了一座金色的殿堂里,她被一个老人引领、老人长满了花白的胡子,对她说,姑娘,往前走吧,走吧。   夏冰走到了一片苹果园里,树上结满了红红的苹果,一大群孩子站在树下,个个伸出像藕节一样的胳膊,他们嘴里都叫着:妈妈。   王萍平走到了一座红色的房子里,她端坐在一张红色的沙发上,在她的眼前有一些人在跳着红绸舞,他们把手中的红绸抛给她,然后发出欢呼的声音。   戴天娇走到了一片花的海洋里,在花海里站立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跟着我,就这样跟着我走吧。   时间还在向前走着,烛光还在闪动着,年轻的心是需要憧憬的,憧憬使生命更具活力,使生命充满希望。   “没有电的夜晚真是太好了。”夏冰喃喃道。   “它使我们感到温馨。”   “幸福。”   “美好。”   “还有希望。”   “我们结成姊妹吧。”   “我们本来就是姊妹。”   于是,她们很认真地核实了出生日期,按照年龄的大小,分出了大姐、小妹。   然后,她们很庄严地把手放到了一起,紧紧握住。   26   雪终于停住了,太阳又放肆无比,先是三下五除二把积雪融化了,接着就直辣辣地照着大地,没有多久,白天的时候,几乎不用穿很厚的衣服了。这就是高原的气候,多变。   在最冷的时候,姑娘们最盼望的是赶快发军大衣,按照规定,提干以后,每人能领到一件的卡布料的军大衣。可是由于一五八的特殊性,包括大雪的影响,到了该发冬装的时候,她们还是没有得到她们想穿的军大衣。   雪化了,似乎一切障碍也随之消失了,在一个太阳当空照的下午,她们被军需科通知到军需库房去领大衣。   报上自己合适的号,每人顶着太阳抱回了一件大衣,铺到床上,新崭崭的,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樟脑味,真好闻。然后穿到身上试试,别提有多美了。单说大衣的腰身,就是所有军装中最漂亮的,试样是卡腰的,下摆像裙据,后腰上缀着两颗金黄色的扣子,前面气派地缀着双排扣,也是金黄色。穿在身上,就好像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那些漂亮的女兵,姑娘们互相充当着穿衣镜,前面看看,后面看看,直到把自己折腾得满头大汗,才恋恋不舍地脱下大衣。   “嗨,可惜没有机会穿。”有人说。   这时,姑娘们竟无比怀念起下雪的日子,要是那时就已经发了大衣该多好呵,穿上它,在雪地里照张相,真像苏联女兵,又帅气,又漂亮。   “是呵,天还会再冷吗?”又有人说。   她们渴望能使自己变一变,似乎每天一样的冬装,已经不能让她们感到自己的美了,而爱美是每个年轻姑娘所共有的追求。   “这叫什么冬天?”朱丽莎冲着天说。   这时,她们像一截绿色的墙壁一样横在医院外面的那一条大路上,一天里的黄昏时分,天就像烧起了火一样,红红的染了一片,她们的头发都好像变成了金色的,就互相看看,说真好看。   这时,大路上已经没有汽车了,似乎这里就是路的尽头,汽车都知道必须在黄昏前走到,否则,就没有宿营的地方了。这是一条土路,天气好的时候,就好像一条长长的旧白布带子一样,似乎是随意从山里往外甩出来的,到了天下雨的时候,路就变成了红色,泥泞难行,倒可以把它当一幅画来欣赏。   这一天是好天,是最适合散步的时间,女兵们的脚步有了少有的悠闲,她们都在尽力走出一种更女人味的步伐,因此,看上去她们的腰都有一些轻轻的摆动,修长的腿也绷得直直的,大腿带动小腿迈出去,然后大腿带动小腿收回来。   这时倒感到是天在看她们,天上挤了很多可爱的动物和一些天上的人,他们争先恐后地看这几个女兵,先是一匹奔跑的马停了下来,立刻就被一只巨大的绵羊推开了,绵羊的眼睛充满了温柔,还没有看够,就被一个戴着棉帽的孩子领走了,上来了一个细腰的女人,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就来了一只长毛的狮子,狮子没有吃女人,爪子里还捧着一个大绣球,这时嘎嘎嘎走来了一只鸭子,有马那么大的鸭子,还没有站稳就没有了……   路的尽头是山,山的那边就是外面的世界,一个不同于一五八的世界,姑娘们都知道,自从上次点着蜡烛说了那些话以后,她们很少再谈外面,有一些同学的来信会告诉她们,她们就只是看,不再说了。   如果朝着山的方向走,那么就是在路的右手边有一条河,就是那条倒淌河,据说,这一条河是一条南北河,而这一段竟是这条河的一个弯道,一弯就育成了由西向东的倒淌河,过了这一段的弯,又走成直的了。由此当地的老乡有一个传说,听起来也没有什么新意,无非还是天上的仙女看上了地上的农哥,然后演绎出一个让人为他们遗憾的爱情故事。因此,这一带的老百姓唱的著名的花灯调就是这一段。   路的左手边是医院的围墙,紧挨着围墙的就是连绵不尽的大山,这里的山终年郁郁葱葱,就是这时也是深绿色的。   如果调转身子向后走,那么就是河在左边,山在右边。走过医院的大门,就要下一个大坡,在坡上有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下了坡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是这一带村庄的繁华地段,每天的这个时候,村里的许多人都聚在这里,在说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看到整整齐齐走过来一排女兵,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献给了她们,她们像走过舞台一样,走过了老乡们的目光。   通常情况下,走到一座桥上时,就该往回走了,因为过了桥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一直沿山脚跑,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姑娘们总是向那看不见的尽头,投以一种含量很复杂的目光,然后转身往回走。进一次县城对于姑娘们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现在她们能说出她们进县城的次数。   一五八毫无疑问是这一片群山皱褶里的一颗明珠,这对进山的汽车来说感触最深,汽车一头扎进山里,就仿佛永远也找不到山口,在一阵迷宫般的行驶后,突然看到了那一幢飞机大楼,就好像突然看到了希望,知道其实是有路的。可是,过了一五八汽车又进入了另一片群山,但是,他们会带着一五八留给他们的好心情走很远很远的路。   可是,这时,就是黄昏时分,姑娘们看不到汽车,她们走在一条没有汽车的公路上。   关于冬天的话题,她们已经说了一会儿。   “原来我以为我会到一个下雪的地方去当兵。”任歌说。   “我也是。我觉得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那才叫真正的当兵呢。”戴天娇说。   “我曾经想过到一个有雪的地方当老师,像《山村女教师》那样,裹着漂亮的头巾,披着大披肩,站在雪地里等着远方的爱人回来。”朱丽莎说。   她们就这样边说,边又走回了医院大门。   又过了几天,天气感觉越来越暖和,看上去毫无再受冷的可能。大衣依然崭新,浓浓的樟脑味,有些折痕的面料。用手摸完又放到了被子底下压好。   一天,夏冰带回消息,晚上放电影。   “什么电影?”   “《爱情,你姓什么?》,还算新片子。”   “什么新片子呵,在学校时就看过了。”   一五八有传统,看电影从不在露天看,因为一五八有一个极其规范的,设备不错的大礼堂。   “走吧,去看吧。”夏冰说,突然眼睛一亮,“我们可以穿着大衣去。”   “那别人还不说我们是内五科放出来的。”王萍平说。   在一五八一说内五科谁都知道,那是精神病科。说是内五科的,就是说脑子出了毛病。   “我们大家都内五科也就没人说了。”朱丽莎说。   晚上,还有5分钟就要开映的时候,五个身穿崭新军大衣的女兵,像排队一样走进了医院的大礼堂,她们迈着等距、等节奏的步子,好像走在阅兵队列中,军大衣使她们每个人都拥有美丽的身段,从后面看,她们的腰上有两颗金色的扣子,扣子下面是她们显得丰满的臀,微翘的裙裾优美地轻轻摇摆着,使她们个个生出几分风情来。她们旁若无人地从后面的门走进,在中间的横行道拐弯,又拐一个弯向前走去,在第15排靠中间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喧哗的大礼堂,在沉静了几分钟后,突然“嗡嗡”响成一片。   姑娘们终于过了一把大衣瘾,她们把让她们美丽过,依然崭新的大衣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箱子里。   漫林《军人大院》                   第七章   27   夏冰决定先动起来,其实说动,她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不知道她要发明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它该由什么材料做成。但是,她觉得她一定要做这件事,确切地说,她一定要在一五八做点什么。在军医学校的时候,夏冰是以学习成绩好而名扬学校的,她实习的医院是位于省城的一所中心医院,也是历届毕业生首选的一个地方,因为夏冰在医院出色的表现,医院的护理部主任曾经说过:“在这20个实习学员里,如果只允许我们挑一个,那么我们就要夏冰。”可是,夏冰还是坚定地回到了一五八,她是严格地从事业的角度来进行选择的,她认为一五八更适合她。   夏冰还是找到了钱兵,在她的印象里,钱兵似乎特别善于创造发明,过去在洗衣班的时候,他和老撇一起总是有办法让那一台老掉牙的苏联机器转动起来。   她到了钱兵上班的地方,那是医院军需仓库旁边的一个单间,光线很差,大白天都要开着灯,并且总有一股仓库的味道,但是,钱兵还是把它收拾得很利索。事先他们通了电话,因为军需库房离住院部还有很长的距离,并且要爬一个很大的坡,如果事先不约好,白跑一趟能把人气个半死。   夏冰把想法给钱兵说了,钱兵听了没有说话,燃起了一支烟,皱着眉头抽了一口,夏冰在一旁也没有吭气,张着眼睛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天花板高得吓人,可以在半中央再搭一层楼。这本来就是仓库的一部分,房子是细长条的,看上去深不可测,看不到尽头,因为一个白布床单把房子一分为二。墙壁已经被抹了新鲜的石灰,看上去一尘不染,办公桌对着门横放在房子的前半部分,桌面一块玻璃压住了整张桌子,玻璃下面有一些表格,在表格的一角有一张照片,看不清楚。靠墙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柜子,看得出是曾经被遗弃又被擦干净的那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夏冰不看还好,一看心里竟有一种辛酸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种辛酸源于什么,反正她就是感到辛酸,鼻子里面像进了小虫子。   “你觉得能办到?”沉默了一阵的钱兵问夏冰。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夏冰没想到钱兵这样问她。又说,“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办才来找你的嘛。”   “可以说很难办。”钱兵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那……那怎么办?”夏冰急了。   钱兵瞟了她一眼,抿着嘴笑着。   “你不是能干得很吗!”夏冰也用眼睛瞅了钱兵一眼。   钱兵看了看夏冰,宽容地笑笑,没有接夏冰的话。他指着玻璃板下面的那张照片,说:“这张照片你们谁都没有?”   夏冰把脸凑过去看,“哎呀,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照片上不仅有钱兵,还有夏冰和几个女兵,他们在灿烂的阳光下面,正在往铁丝上晾晒床单,画面上钱兵和夏冰最突出,夏冰一脸的笑容,就好像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摘苹果的姑娘,她半侧着脸,似乎是在对着钱兵笑,整个画面洋溢感觉青春充满生气,感染人。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照的?”夏冰问。   “你当然不知道。”钱兵卖起关子。   “我怎么那么胖呢?”夏冰还在看照片。   “多可爱啊。”钱兵说。   夏冰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猛地把脸转了过去,不敢说话。   隔了一会儿,夏冰说:“班长,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你不知道,找不到血管做护士的心里有多着急,病人有多痛苦。”   钱兵点点头,说:“我想想。”   夏冰就告辞了。   28   一天早晨交完班,护士长就把任歌叫住了:“你现在到政治处去一趟,你的班我先带着。”   任歌满脸狐疑地看着护士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你去和杨干事说一说,看他能不能来给我们科的护理工作拍几张新闻照,很快护士节又要到了。你好好跟他说一说,嗯?”平时在任歌眼里总是凶巴巴的护士长,这时竟对着她笑了笑,而且是那种很有意思的笑。   “我……”任歌想说,我不去。可是话到了嘴边,含着呢。   “怎么?有困难吗?”护士长又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也就是任歌和朱丽莎私下叫的“苦瓜脸”的面目。   任歌就恨恨地咽了一口唾沫,连那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都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任歌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她想这一天都会不好的。把已经掏出来的口罩又放回了工作服的上口袋里,苦着一张脸,动着毫无弹性的脚步。   “哎,任歌,哪里去?”   任歌抬头一看是科里的皇甫医生,迎着她的面走来。在科里,皇甫医生一直是任歌最信任的医生,比起其他医生来,她感到皇甫是离她最近的,不论从文化修养,还是家庭背景,她都觉得皇甫医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让我到政治处去找杨干事。”任歌说,语气里充满了哭腔,还有一种女孩子特有的娇嗔。接着她就把事情的原委讲给皇甫听。   “我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我去?谁都比我会说话。”   皇甫听完后就笑了:“你看,这你就不懂了。护士长这叫合理利用人才。”   任歌听了如区五里雾中,看着皇甫的眼睛里闪着一个大问号。   “这不。基于现在你和杨干事的特殊关系……”   “什么?我和他的什么关系?”还不等皇甫说完,任歌就喊了起来。   “嗳。”皇甫忙用手示意,叫她不要这么大声。   “不是都传你和杨干事谈恋爱吗?”皇甫说。   任歌像从梦里突然醒来一样,什么话也不说看着皇甫。突然一转身向门口走去。   “哎,任歌……”皇甫在后面叫着。只见任歌的脚步坚定有力,好像要去找谁算账一样。   皇甫一转身看到了正用眼睛盯着他的朱丽莎,就问:“谁说的任歌和杨干事谈恋爱?”   “我怎么知道谁说的?”朱丽莎说。说完就转身走了。   任歌进了护士办公室,对着正在查对的护士说:“护士长,我不想去了。”   护士长抬起了头,看了一眼任歌,就是这一眼让任歌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大楼外走去。20岁的任歌从护士长的眼里看到了,一个成熟女人对于一个20岁的年轻女人的所有鄙视。那样的眼神足以让一个年轻女人的所有虚荣毁灭。   任歌怒气冲冲向大楼外走,一会儿就出了大楼,忽然站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眼睛被刺得几乎睁不开,她放慢了脚步,慢慢地走到了那个花坛边。此时的花坛比她第一次看到时又有些焕然一新的感觉,主要是放在假山上的花的品种变了,记得那时是一些兰草之类的花草,现在放上了山茶花、蔷薇花,尤其漂亮的是,养花人还别出心裁地在假山上围了一圈迎春花,这时迎春花大多数已经凋谢了,可是它的枝蔓还在,看上去既自然又人工,好像是基于城市和乡村之间似的。   任歌有意让自己在花坛边待得久一点,她似乎感到在这里才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是的,刚才病房里的来苏儿味实在是太重了,现在想来真是呛鼻子。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社会。成天说什么很想走上社会,现在已经到了社会的舞台上了。   任歌平时爱看书,在学校时,读了《中国青年》上一篇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后,就特别喜欢,觉得文章中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自己的心声,看完后还认认真真地把它全文抄了下来。平时总爱在心里发问,关于社会,关于人生,关于价值什么的。   她认定社会是复杂的,就是在你不知不觉中复杂就会找上你。   她抬头看了看天,天干净极了,就想自己的心是和天一样干净的,是和天相呼应的,于是,对自己说,不要一点点的事就如此沮丧,难道这又是什么大事吗?最后就想,恋爱是两相情愿的东西,难道谁说我和谁恋爱了,就是真的吗?想到这她就很坦然地向机关办公楼走去。   走进杨干事的办公室,“杨干事。”她叫了一声,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中含着一种有距离感的谦虚。   办公室里只有杨干事一人,他是突然听到任歌的声音的,当他看到是任歌时,竟有些手忙脚乱。   他先是把笔筒碰倒了,“哗啦”一下,他没有去管它,就忙着叫任歌坐。   任歌站着,说:“杨干事,我们护士长叫我来……”她的嘴很有节制地在动着,她站立在办公桌的边上,一只手搭在桌子的边缘,一副很放松的样子,但是又给人很矜持的感觉。她说完了她来的意图。   “行吗?”最后她说。   “行。怎么不行?为你效劳。”杨干事说。   “哎,你倒要说清楚。这不是为我效劳。”任歌说。接着,她说:“说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们联系。我口去向护士长汇报了。”   “我就是为你,任歌。”杨干事突然沉下脸,很认真的样子。   “我走了。”任歌说。   “不,你从来没有来过我办公室,再坐一会儿。”   “我还要上班。”任歌说着已经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杨干事就到外一科来拍了照,他对护士长说:“没问题,保证在护士节前登出来。”   护士长很高兴,说:“谢谢你。小杨。”   杨干事就说:“客气什么。”   “就是,以后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反正你也是我们自己人了。”护士长说完,又对着任歌很有意思地笑了一下。   任歌一进到宿舍就“啪”地把门一甩。   “哎,要爱护公物呵。”朱丽莎故意说。   “你说她烦不烦?”任歌说。   “谁?谁烦不烦?”朱丽莎手里正在往门后边搭一个东西,停了下来问。   “还有谁?‘苦瓜脸’呗。”   “护士长又怎么了?”   “平时她总是凶巴巴的,你说她怎么会有那样的笑呢?”任歌说,“我怎么看她就怎么觉得假。”   “知道假还这么认真干什么?”朱丽莎搭好了东西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你听见她对杨干事说什么了没有,”任歌说,“她说,反正也是自己人了。”   “我看她挺愿意你们好的。”   “她愿意,她愿意有什么用?”   任歌说完,就坐到了桌子边,停了停觉得自己这么激动没什么意思,还是看看书好,于是,就埋下头看起书来。   朱丽莎倒有想法了,突然特别羡慕任歌,她想要是她和皇甫的事也能这样名正言顺地公开,那该多好呵。现在的一切都像做贼一样,有时真想和谁说一说自己心里的话,可是又敢和谁说呢?想到这,她就冒出了一句:“还是你好呵。”。   任歌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有点莫名其妙地没有说话。   29   一天,医院组织大家到大平地去种苹果树,本来大平地已经是漫山遍野的苹果树了,可是,由于各种原因,一些苹果树烂根、死亡,反正说要去补一下。   五个女兵听了以后倒是很高兴,因为大平地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地方,才建院的时候,那里是一片荒地,是不折不扣的荒地,附近的老乡对它视而不见。一五八的前辈们,在把院内的所有能种树的地方都种上树以后,他们又意外地发现了大平地,有经验的人说,那里可以种成一个苹果园,于是,就种上了苹果。   姑娘们听起来像童话,好像有一个神仙说,种苹果吧,一挥手中的佛尘,就使荒山立刻变绿一样。   一辆大卡车把人拉到了大平地。   大平地离医院的直线距离不远,站在医院的飞机大楼的最高一层,能看到对面的大平地,看上去是一座平顶的山,一团一团的绿色,是苹果树。但是,走起来就远了,从医院大门出发,向右拐,下大坡,过桥。然后向左,再向左,上坡,一个很大的坡,上到坡顶是马街公社的所在地,穿过马街又向左,这时路和医院就遥遥相对,还是爬坡,是上坡,到了一座平顶的山上,就到了大平地。   在山顶上有一个四合院,这里是大平地的机关。所谓四合院就是一些平房围成的院子,一进门的左右两边是两排标准的连队住房,左侧一排平房是炊事班所在地,每年的新兵集训必须有正规的炊事班做饭。最有意思的是,正对着四合院大门的那一排平房是牛图,足足可以养几十头牛,而牛粪就是苹果树最好的养料。   下了汽车,姑娘们没有进四合院,而是跑到了山坡上,在苹果园的一侧,有一大块空地,长着绿绿的草坪,好像这里是种果树或看果树人休息的地方。   她们席地而坐,可以把视野放得远远的,仿佛能看到一个连着一个的山头,无法想象山的尽头在哪里,又是何年何月能走出这些山。尽管这样,此时的她们就这样坐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后来分了工,任务是挖果树坑,该挖果树坑的地方都用白石灰做了标记,必须挖成一米见方的大坑才算数。由于是补挖,而且分科室,她们就被分别安到了不同的地方。   任歌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运了运气,就开始挥舞起锄头,一锄头下去震得手一阵发麻。甩了甩手,又接着干。说起来,她是挖过地的,从上小学的时候就抡过锄头,到了中学时期,用锄头的机会就更多了,学校有专门的农场,每年每一个班都轮流去,带着背包,吃住都在那里,于一种真正的农活,那时全当玩了,一说下农场都高兴得像去度假一样。   任歌的手曾经起过血泡,破了又长好过,那时真希望自己的手掌长出老茧,就总是用手去摸,摸到一点点茧,就很心安,甚至是骄傲。任歌还知道看什么样的锄头好使,主要是看吃土的部分,铮亮而薄的锄头一定好使,因为使得多;如果锄头的把松了,就放在水里泡一泡,把木头把泡胀,这样就不会再松了。下锄时一定要果断,这样会吃土深一些。   不过,已经是好多年没有使过锄头了,现在拿起锄头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锄头总是与年少和欢乐连在一起的,就好像是一个老人在告诉着自己,宝藏的秘密。舞锄头也和骑自行车一样,不会轻易忘了,最起码对任歌来说是这样的。但是手疼是真实的,开始是火辣辣的疼,那是因为表皮与真皮正在分离,这个时候往往容易丧失意志,很想弃锄休息,这时心里喊着要坚持,就坚持着,慢慢地,火辣辣的疼就变成了顿痛,好像似痛非痛的,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松开锄把时,手掌上就会像长了眼睛一样,最少两个血泡在看着你的脸。   任歌还没有完成这个过程,微微从她的脸的一边吹来的山风,使她对她正在于的一切,充满了美好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任歌一个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城市的女孩,对野外、对自然却有着一种如痴如醉的向往。可是,她的这种向往总是被父母繁忙的工作无情地击碎,在她深深的印象里,妈妈对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太忙,没时间。这成了它所有认识的字中最讨厌的几个字,讨厌得几乎从不使用。   “咔喳”一声,打乱了任歌此时的平静心情。原来是杨干事在她最专注于挖苹果坑的时候,抢拍了一张照片。   “你……你怎么这样?我不要照。”任歌喊道。   “挺好看的,”杨干事说,“真的挺好看的。”   “好看也不要,你把它拿出来。”任歌声音中透着厉害。   “这,这怎么能拿呢?”杨干事有些心虚了。   “不管,”任歌说,“我不管,反正你把照我的拿出来。”   “……”杨干事一时不知该怎么好,他感到任歌是真的。   “拿呵,快拿呵,你这是偷拍,知道吗?‘偷’。”任歌一副得理不饶人样。   “任歌,你……你……”杨干事变得结结巴巴。   “我最讨厌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任歌硬邦邦地丢出了几个字,说完就自顾自地抡起了锄头。   杨干事见状,忙上去欲夺她的锄头:“我来。”   “讨厌。”任歌突然把锄头一松,扭头离开。   只听得“咚”地一声,杨干事一只手捻着锄头,一个四脚朝天,锄头也甩到了一边。   任歌忙转身,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是在山坡上,杨干事的头在低处,脚在高处,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努力了几下都没成功。他看到居高临下的任歌,还忙不迭地给她递着笑脸。   任歌本来是想笑的,可是一看到杨干事那个躺着的笑,她的心好像被突然使劲扎了一下,有一种难受极了的疼,她急忙向杨干事奔去,向他伸出了手。   好久,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一句话,任歌坐在山坡的一处,杨干事又抓起了锄头,他挖了起来。空气中传递着的惟一的声音就是锄头落地的声音,听起来感觉是干净果断的,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在老家,我挖的地仅次于我爹。”杨干事突然说。听起来像电影里传来的话外音。   “我爹是全村挖地挖得最好的。他挖的地特别鲜,种什么都能活。我高中毕业后,当了回乡知青,我爹说,我能讨到饭吃,因为我挖地挖得好。尽管这样,我心里还在想,我以后决不用锄头挖地,我要用拖拉机,我没有告诉我爹,我也没有来得及买拖拉机,我就来当兵了。”   杨干事的声音在山坡上萦绕,那时好像所有的人都隐蔽起来了,就只剩他们。   任歌不知不觉竟听了进去,问:“现在呢?你爹买拖拉机了吗?”   “没有。他永远也不会买的,他陶醉在他亲自挖的鲜活的地里,他不相信拖拉机会挖得比他的好。”   任歌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抡锄头的杨干事,又看了一眼明显深下去一截的苹果树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想一想杨干事的模样,一个感觉:粗。细想也是方嘴大眼的,像一个没有仔细雕琢的塑像胚子。就想到了恋爱这样的事上,其实,也不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但是从书上看总是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比如,心慌,比如,特别想见面。想想自己,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竟恨起自己,在没有任何用心的时候,竟伤害了二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任歌,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直杆杆,杨干事说了一句。   任歌突然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还从来没有人和她正而八经谈过这事。   “不……不是……”   “我知道你是城里大干部家的子女……”   “不,不是……。   “难道出生就能把一个人的幸福葬送了吗?”   任歌突然想到了才看过的一本书,书中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在她看来这是最残酷的,最没有人性的。突然心里有一种悲凉的感觉,自己突然成了小说里的某个人物。   “我也想像你们那样,投生到一个好的家庭……”   “不,不是这样的……”   任歌感觉到一种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的难过。   后来杨干事还在说。一个男人为了获得幸福而作出的努力,让人感觉到有几分勇敢似的。任歌已经不太听进去他说了些什么,她似乎在飘荡着,不知道在哪里飘荡,好像被杨干事的语言托着飘荡。   最后,她说了句:“让我考虑考虑,我需要时间。”   在杨干事的眼睛里,那一天的大平地变得无比的美,过去他从未发现的美。   30   夏冰兴奋地告诉戴天娇:“找到材料了,用铝片。”   戴天娇看她那副兴奋样儿,笑眯眯地说:“谁想出来的点子?”   “钱兵呗。”夏冰没有看出戴天娇眼神中的含义,她主要是太兴奋了,“先用废弃的铝片做试验。可多了,就是那些铝盖。”   “真是不可想象,它会是什么样呢?”王萍平说。   “是啊,它会是什么样呢?”   姑娘们简直无法想象她们将要制造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方的?圆的?长的?扁的?可是,她们想做一件事,想创造出奇迹。   “只要我们去做,一定能成。”夏冰信心十足地说。   “如果真能成,真的有一天穿刺不再是技术,而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操作,那该多好啊。”戴天娇的话里充满了憧憬。   “会有那么一天吗?”王萍平说。   夏冰满眼不高兴地看了一眼王萍平,她总觉得王萍平的性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气。   “也许能成呢。我们还是往好的方向想。”戴天娇说。   这回轮到王萍平不满地看了一眼戴天娇,她在心里忿忿地说道:“在你那里当然一切都是好的,你根本就不知道苦难、倒楣。”。她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在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语气天真。   “哎,萍平,我们一起来帮夏冰吧。其实也不能说是帮夏冰,这是我们大家的事。”戴天娇积极地鼓动王萍平。   王萍平也做出热情很高的样子:“好啊,那多好啊。”   后来她们三个人就真的在一起讨论起铝片的事,讨论归讨论,一切对她们来说都很模糊,但是,这总归是一件事,一件让她们思考、让她们花费时间的事。   白天上班时,她们心里想着这一件事,竟觉得成功的希望很大。因为有那么多的病人在等着她们,她们有责任减轻病人的痛苦。走廊上常看到戴天娇和夏冰奔跑忙碌的身影,护士长心里甜滋滋的,为自己有两个这样的护士。   相比起来,王萍平上班时的工作量要小得多,谁都知道在医院最好待的、最舒服的就是五官科,从病情上来说,五官科的病人死不了,尽管眼睛鼻子出了毛病,手脚还是可以动的,因此生活护理基本没有,输液打针的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一日三次点药水,十多分钟就能干完。因为事少,护士们总爱坐在护士办公房里聊天。在王萍平看来,本来年纪轻轻的女孩,就是在聊天中成了地地道道的妇女的。   分到五官科是王萍平没有想到的,她并不贪图这点轻松。当了三年的兵,她清楚要想被重视、被认同就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她不是怕苦的人,她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就如她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果断地作出决定一样。毕业分配的时候,总医院那边已经传了消息,并且说得很具体,想让她到手术室去,凭她的身体和她的反应,带过她的护士都觉得她天生是一个上手术台的料。可是她还是坚定了她的选择,她希望到一五八这个人人都觉得不好的地方来,干出一番不凡的事业来。   她没有想到她居然到了五官科,她想同来的四个人,如果要照顾谁的话也轮不到她,偏偏就让她到了最舒服的地方,每天看着聚集在护士办公室里聊天的同事,她就觉得自己难以融进去。她不明白有一个老护士能够每天向别人重复她儿子的那点事,诸如吃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一切在她听来都庸俗寡淡,可是,那个护士却津津乐道,并且还有人不停地附和。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那是科里的会议室,在走道的尽头,最大的一间房子。会议室里围墙边放了一圈沙发,因为在走道的尽头,很少有人走到那,王萍平为自己的发现高兴,每天当其他护士聚集在办公室里聊天时,她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会议室,把门关紧在里面学习英语。每一个英语单词在她的眼里都是一个通向她的目标的台阶,她在心里鄙视那些无聊的谈话,她觉得她虽然没有戴天娇那样的出生,但是,她有戴天娇那样的素质,如果让她有戴天娇那样的环境,她会比戴天娇优秀得多。   漫林《军人大院》                   第八章   31   护士节一过,各科又紧锣密鼓地准备“八一”晚会的节目。   医院政治处发出通知,“八一”要搞一台工体联欢晚会。这在一五八并不是第一次,可以说,这是一五八的传统。要一五八的老人说起晚会的事,他们都很来劲,他们自己就当过演员。   “那时,不是吹牛的,一五八排的节目,比现在有些正而八经的文艺团体要好得多。就说那个潘霞,舞姿就不说了。还多着呢,什么丁米米,高玲,都是天生的演员。”他们总是这样开始的。   “她们怎么不到文工团去呢?”   “她们本来就是文工团的,后来不是文工团撤销了吗?分到了各个单位。”   “一五八曾经很兴旺的。”说话的人说,“哎……”   话没说完。   “现在她们都到哪里了?”   “到处都有。都好人走了,有好几个嫁给了十航校的飞行员,都是北方兵。长得都很帅。”   这样的话,从姑娘们来到一五八以后,听到了不少。有一些名字是已经烂熟在她们心里的了,关于这些没有见过的人,在她们的心里有了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反正她们都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能歌善舞,那么的不食人间烟火。   朱丽莎回来说:“别看秦护士现在那个样,她就是到部队演出的时候,被一个军医看上了,追到医院来的。”说着,她还比出一副手里握着枪的样子,“呐,就是这样,飒爽英姿五尺枪。”说着就作了一个出枪的动作。   看来在她们还没有到达一五八的时候,一五八已经开始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当然,这并不奇怪。   外二科的教导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次晚会出节目,他一点也不发愁了,按规定出节目是按大外科来分的,也就是说,外一、外二和五官科是大外科支部,出节目就是这样合在一起的。教导员甚至有些得意,因为去年分来的五个新学员无巧不成书的都到了大外科支部。而且五个女孩都像出水芙蓉一样,没有一个歪瓜裂枣。   教导员首先把大家集中开了个会,他把晚会的要求说了,就说,由夏冰负责协调,节目由大家定,还说你们都是有经验的,我是外行,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但是可以为内行服务。他的话很干脆,特别有正规部队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定节目,除了她们五个以外,还有两个比她们早一届的护士,因为她们人多,就有一种势众的感觉,那两个人就说听她们的。一看大权在手,任歌就毫不客气地开列了节目单,首先是她和戴天娇的双人舞《水兵远航回来了》,这是一个保留节目,是她们在学校的时候就演过的,但这没什么。任歌说。这是一五八,在这里还是新鲜的。然后是一个女声小合唱,这也可以说是一个保留节目,两首歌《铃儿响叮当》,《半个月亮爬上来》,这也是在学校就唱过的,但是可以说是经典,因为她们已经有很成熟的一套二部、和声的技巧了。再一个是男生表演唱《毛主席的战士》,计划有一个人拉手风琴,另外几个人举着手鼓,这主要由病号来演。还有一个是集体舞《全梭和银梭》,由五个女同志跳。   教导员一看节目单,很满意,他说:“这有点专业的感觉,就看排出来的效果了。”   他还私下到其他科打听了一下,大都是那些老一套,反正换汤不换药。比如,大内科支部,每次都少不了让老程来一个小提琴独奏,这个由国民党起义过来的老军医,小提琴拉得就是好,就看他这次拉什么曲子了。辅助科支部,还是什么三句半,还是药局出一个人,放射科出一个人,器械科出一个人,化验科出一个人,敲个破锣,像在舞台上赶街。   尽管医院没有明确说,演出要比出高低,但是实际上,每一次各科室都在暗中较劲,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排练,由于工作的需要不可能是全脱产练,只能利用业余时间练,这对于参加演出的姑娘们来说不是什么事,似乎参加这样的活动就该天经地义地用业余时间。因此,生活突然变得紧张而富有意义。   有一段时间她们曾觉得无聊,那是在她们把医院能看的地方都看过以后,在对着美丽和新鲜发出一阵惊叹以后,她们的目光又回到了看不穿的大山。这时的大山仿佛变了,变得不太可爱了,因为是山挡住了年轻的躯体。她们竟迷上了医院门口的那个小土包,因为每天黄昏的时候,骑着一辆破旧的还依稀能看出绿色的邮车的乡邮员,要必经那个土包,而这时信成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看到了乡邮员就好像看到了希望。   而现在不一样了,吃过晚饭撂下碗,就听到了夏冰的大嗓门在喊:“走啦。走啦。”   谁都知道这是叫着赶快到外二科的会议室去,把所有的椅子放到墙边就能腾出一块空地来。   于是,就听到此一声彼一声:“嗳。”   “等一分钟。”这是朱丽莎的声音。   “我等你。”戴天娇说。   宿舍楼的走道上传来了“踢踢嗒嗒”的脚步声,好像紧急集合。确切地说更像一群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飞远了。   日子就这么紧紧张张的过着,似乎在她们的前面总有一个美丽的东西在等待着,使她们感到每一天都充满了意义。   朱丽莎与皇甫依然更多的是眉目传情,尽管这样,满肚子的幸福还是掩饰不住,因为没有了星期天,也没有了业余时间,幽会几乎不可能,但是能够每天在科里见到皇甫,可能的话,还会在治疗室做一点小动作,这样也很满足。她磨蹭在治疗室里,知道皇甫总有一会儿要进来,果真,皇甫一头扎了进来,没有想过里面有人,这样就冷不防地被朱丽莎一把抱住。   “快松手。”皇甫紧张地说。   朱丽莎就干脆把头拱到他的怀里,他穿着工作服,白大褂。他急忙推着她:“这衣服多脏呵,快别这样。”   朱丽莎不听皇甫怎么说,她还是使劲往他的怀里钻。   “别这样,别这样,叫别人看到不好。”皇甫边说边用手推朱丽莎。   “你说,你爱我吗?”朱丽莎举着脸问。   “爱,非常爱。”   “那你和她离婚。”   “别胡闹,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   “我难受……”朱丽莎说。说着就流出了泪。   “你……你快别这样。”皇甫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是很严厉。   终于,朱丽莎松开了抱住皇甫腰的手,立刻,皇甫身子一转就溜出了治疗室。   许久,朱丽莎站在治疗室的窗户前,把身子依在窗榻上。真想找一个人说说,反复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幻想著有一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会是什么样?这种事肯定会被别人说成丑闻,正派的人会不再理睬这样的人,然后就是孤独,是的,最坏的结局就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那样倒好了,那样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跟定他,向所有的人宣布,我要嫁给他。   想到这倒觉得心安了许多,掏出一块纱布揩了揩眼睛、脸,就出了治疗室。   节目还在正常的排,会议室里紊绕着音乐声,一些病号就坐在一边看,也不去管,反正是观众。   眼看着八一就要到了,节目排得也差不多了,这时就要准备一些行头了,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金梭和银梭》需要服装,听说县城里的物探队有。于是就决定去那里借。由任歌和戴天娇去办这件事。   物探队的的全称是地球物理勘探队,与医院是老关系,他们驻在县城,却不是县里的单位,直属国家地质部。条件优越,最有名的是它的文化生活搞得好,有一支整个县城都比不过的乐队。   天还没有亮,任歌就把戴天娇她们宿舍的门敲开了,她们俩决定坐医院买菜的大卡车进城。刚走到汽车班的门口,就听到里面发动汽车的声音响起,急忙跑了起来,挥着手叫等一等,一人攀到一边的车轮上,跳进了汽车,还没站稳,汽车就开动了,两人被问了个趔趄,本来沉寂的车厢,“哄”地笑了起来。这时她们才看清,车上已经坐了五、六个男兵了,全都裹着一件油黑的病号军大衣,这时竟显得很兴奋,汽车刚一出医院的大门,就打起了唿哨。她们俩走到一起,站在车厢的一边,挤到了一起。汽车一上了公路,风便挡了上来,呼呼的抽着脸和耳朵。这时她们才知道这些男兵为什么在这样的季节里,还穿着军大衣。   编起脖子,把身子转一下,背朝前脸冲后,坐倒车。可是风依然极不给面子地疯狂撕扯着她们单单的军衣,一个满脸稚嫩的小男兵扯了一下她们,用脚踢了踢车厢上放着的箩筐,示意她们坐在上面,果真坐下以后风好像小了一些。   从医院到县城有三十六公里,汽车要跑一个多小时,她们俩几乎挤成了一团坐在一只倒扣着的箩筐上,后来风把脸都吹得木了,耳朵也好像成硬的了,这时倒还不觉得风大了,就任它吹着。   物探队名气很大,她们下车后问了一个当地人,那人一口就说出了物探队的地址。两人就找了去,县城很小,一条街,都是小石头铺成的路,也就是街道。街两边是一些铺面,都是上门板那样的,给人一种很久远的感觉。   物探队在一个山头上,过了街就一直向上走,上很陡的坡,上得人累了腿酸了就算到了。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他们演出队的头)“,让她们俩没想到的是,这个头儿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像文工团跳舞的,身材颀长,一头浓密的黑发。因此,她们倒愣了一下,原来想好的一整套话也没有说出来。就听凭人家又是让座,又是倒水,过了一会儿,这才把来的意图说了。回答是没问题。陈刚是这样说的,陈刚就是这个头儿,他自己在乐队是吹黑管的。   拿了服装,两人就高高兴兴的往山下走。   离开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想到了到县百货公司看一看,百货公司不大,两层楼,一进去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个人竟觉得很兴奋,一想已经有八九个月没有进过任何商场了,惟一去的购物的地方就是医院的军人服务社。楼下有卖布的,花花绿绿的,有卖文具的用品的,任歌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她卖了许多颜料,有油画的、水彩画的、水粉画的,还买了一些各种型号的铅笔。戴天娇的手里有一个单子,是家里没来的三个人需要的东西,她就一样一样地去买,有要梳子的、镜子的、毛巾的,还有买吃的东西的,其实这些医院的服务社都有,可是她们都提了一些特殊的要求,比如要好看一些的。半小时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两个人几乎是脚不停地地跑上跑下,又提着抱着的跑到了停车的地方。   任歌坐在车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拿出那些色彩缤纷的颜料看着,心里舒服极了,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以后,我有钱了,我就要买一个正规的画夹、画架、画箱。”任歌对戴天娇说。   “以后会有这一天的。”戴天娇说。   32   演出的日子定在“八一”的晚上。晚饭时,食堂会了餐,发的餐券能打到许多菜,五个女兵把菜都合打在了一起,竟摆了三抽桌满满的一桌。五个人围坐在一起,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节日竟是这么的让人心情舒畅。想着一五八真好,一五八最大的好就是每个人都一心一意的依恋自己身边的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一样地远离家园,都是一样地生活在山的怀抱里。   于是,大家都很真诚地向每一个人投去像水一样柔和的目光。然后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一开吃就没有了安静。   “哎,戴天娇这是你喜欢吃的粮醋鱼。”   “夏冰这是你爱吃的粉蒸肉。”   “朱丽莎这是你爱吃的排骨。”   “这是王萍平爱吃的酥肉。”   “我什么都爱吃,什么都好吃。”任歌说。   吃着吃着任歌说:“不过,还是不要吃得太多,一会儿还要跳舞呢。”   “是啊。”王萍平嘴里含着莱,“哎,任歌,我真有些紧张。”说完把嘴里的菜使劲咽了下去。   “有什么紧张的,我告诉你,到了舞台上就要对自己说,我是最好的,看,我跳得多美啊。”任歌说着就离开了吃饭的桌子,在一边亮出舞姿,扭动着腰肢,嘴里还哼着音乐,又说,“在跳这个舞的时候,你就要想着,你是一束阳光,一束美丽的。给人带来温暖的阳光。这样你就会有好感觉了。”   王萍平看得很认真,心想说得容易,做起来就难了,这样想着,她匆匆往嘴里拨了两口饭,就放筷子了。   夏冰在一旁也嘟囔了一句:“我也挺紧张的,都是你,”她指着任歌,“非要让我上,在学校时,我什么时候上过台了,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   任歌在一旁笑,说:“其实,你还是有舞蹈感觉的。在一五八跳没问题。不过,要叫我妈看了,我们谁也不合格,嗯,戴天娇除外,我要告诉我妈妈我跳舞,她根本就不信。”   大礼堂几乎坐满了,有工作人员,一还有病号,家属、小孩,就连食堂的大师傅也来了,还有抽水的,养猪的,养牛的,种花的,有一排位子空着,大家都知道那是给内五科的病人留着的,不论是看电影还是看演出他们都是要来的。果真,离开始时间不长的时候,一队穿着病号服的人走了进来,个个睁着一双发直的眼睛,手脚看上去摆动得不灵活,一脸木然,一眼能看出他们是精神病。小孩们都站了起来,够着头看,其实没少看过,可是,每一次都是那么充满好奇地再看。有哭闹的小孩,大人就指着精神病吓唬孩子,“看,疯子来了,再哭就让疯子抱去。”小孩就睁大挂着泪的眼睛,真的不哭了。   演出开始了。   礼堂立刻沸腾起来,笑声像潮水一样,永不退潮。病号在台下看到了自己科里的医生护士,就兴奋地指指点点;孩子看到了爸爸,就大喊起来;丈夫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就抿着嘴在笑,反正每一个演员都是自己身边的人,是自己熟悉的人。   相对起来外科支部出的节目,就好像是阳春白雪一样。尤其是任歌和戴天娇跳的双人舞《水兵远航回来了》,音乐一起,礼堂出现了片刻的安静,接着看到两个穿着军装、扎着腰带的女兵英姿勃勃地出来了,她们随着音乐的节拍舞蹈着,像两滴清澈的水珠一样,无比透明、无比晶莹。   每个科的节目是岔开的,是政治处根据节目的情况定的一好节目后面跟着差一点的节目,逗笑的节目后面就是高雅的节目。   终于到了五人舞《金梭和银梭》,这个舞是任歌和戴天娇共同创作的,因为听了这个歌觉得很好听,又找来歌词好好研究了一下,觉得可以排一个舞蹈,而且是集体舞。她们决定用两个人来演太阳,两个人来演月亮,一个人代表日月交辉。   随着音乐声起,五个身着鲜艳服装的女孩,青春亮丽地出台了。其中有两个人穿着黄颜色的衣服,两个人穿着白颜色的衣服,一个人,也就是戴天娇穿着金红色的衣服,一条白色的纱巾搭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身后长长地拖着,随着她起舞,她身后的两条白纱巾也在起舞,她们随着歌曲的旋律,在舞台上尽情地跳着、舞着,进行着各种各样的造型变化。   “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交给你也交给我……把最美好的青春交给我……”   不知是受了任歌那一番话的教育,还是突然找到了灵感,姑娘们发挥得太好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潮水般地在台下响起。   随着舞蹈的进行,那四个代表着太阳月亮的女孩,分别从舞台的四个角退出了舞台,台上就只剩下了代表日月交辉的戴天娇。戴天娇的一个12圈大转体,把这个节目推到了高潮,随着她灵巧而漂亮的转动,人们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孔了,只感到一团金红色像一团火柱一样,立在舞台上,在台下人的眼里,戴天娇就好像是一个舞蹈精灵,看上去她是那么的孤单,却又是美到极至的。舞台下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多年的演出经验,戴天娇在做大转体动作的时候,她都要把目光固定在一处,在她转完一圈后目光一定要落在她固定的点上,这一天,她把目光定在了最后一排的一个人身上,她一次又一次地把目光落在这个人身上,但是,她看不清这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直到她做完动作结束演出谢幕的时候,她的目光又在寻找那一个点,忽然她看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其实是一个黑影,他站在走道上,感觉是抱着手,他就那么站着。衬着门框,这个人竟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她在弯腰的那一瞬,看到了那个黑影在鼓掌,看上去动作很大。   一下台戴天娇就从幕帘后面悄悄地向下看,她看到那人转身走了,心里禁不住揣摸了一下,好像在一五八没见过这个人。   33   节日是一个被擦亮的日子,似乎节日一过,所有的日子又都变得灰头土脸的。朱丽莎就是这样感觉的,她觉得她人生里最难度过的日子就是现在。没有爱情,主要是没有谈爱情的机会,她就觉得天空灰了,花也是无色的。   在病房里,她的目光就好像是钉在了皇甫的身上,只要一看到皇甫走进治疗室,她就会迅速跟进,以至于皇甫在一段时期,不轻易进治疗室,他把需要做的事,交给他带的实习生或进修生去做。   朱丽莎看着自己近在咫尺的心爱的人,却不能和他亲近,不能向他表述自己的爱情,回到宿舍看着任歌又不能对任歌说,朱丽莎有一种特别想倾诉的欲望,终于有一天,她趴在宿舍里的桌子上,对着皇甫说道:   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走过的尽头,知道又完了,这一天。这是多么乏味的一天,等我们交完班的时候,你已经上了手术台,知道你正穿着手术服,在无影灯下履行你的职责,你在挽救需要挽救的生命,可是,你知道吗?我也是你需要挽救的生命啊。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我期待着听到走道里响起平车的声音,那样,你的手术就一定结束了,那样,我就能够见到你了,我喜欢看你走下手术台时那一副神气样,好像你刚刚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事业。你就是那样的,你从来不会带着一脸的疲惫走下手术台,我感到对于你来说,手术台就是你的舞台,在舞台上舞蹈是不会累的。你总是舞蹈得那么精彩,你使所有的和你一道站在手术台上的人黯然失色。   我在等待着,我精心地完成了你、还有你的医生同事给我下达的医嘱,我从一个病房走到另一个病房,我给所有的病人都是一级护理的待遇,病人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我冲着他们点头,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心,在我的心里比他们重要的是你,当然,在他们心里,你也比我重要。   天哪,这个手术居然做到了下午,我焦急不安,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出了什么差错,但愿不是这样的,一定不会是这样的,我抬起一张茫然的脸看着大家,在这俯懒的下午,人人都垂着一张疲惫的脸,没有人想到手术,更没有人关心手术,只有我……爱你的人,在想着你,在替你担惊受怕。   终于,在要下班的时候,走道里响起了平车的声音,在我听来这声音竟这么美妙,宛如天籁。我急急冲到走道上,我看到了平车,看到了病人的家属,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你成功了,你又成功了。可是,你在哪呢?你为什么还不出现,难道你不知道有一个人在替你心焦吗?大家在洗手,在准备下班,我故意到了一趟卫生间,我磨磨蹭蹭,就是想在下班前见一眼你,也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帝,我居然见到了你,我见到了从楼上下来的你,你意气风发的样子,你和手术室的主任谈笑风生地走着,你却没有走进我们科的走廊,而是匆匆把工作服甩给了正要出门的任歌,你就那样走了,你没有看到我,没有看到这个一天都在等待你的人,终于;你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完全消失。   朱丽莎把写好的信,也可以说是字条,在上班前偷偷地塞进皇甫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抓住一个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告诉皇甫这个秘密。她坚信皇甫一定能够看到,想到他能看到这些字,朱丽莎就有一种满足感,仿佛她已经对着皇甫说了想说的话。   过两天,朱丽莎又把写好的字条放进皇甫的衣服口袋里,在皇甫的妻子在医院的期间,她沉浸在她制造的这种游戏里,她以这种方式满足着自己对于心爱人的渴求。   你说过,你是爱我的,对于这一点我坚信不疑,被你爱和爱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有一位诗人说过,爱一个人就是对他只是付出,不求索取。我要好好的爱你,我要让你在我的爱里感到幸福。我再也不难为你了,真的,再也不了。今天我把你逼到治疗室里,让你感到紧张和害怕,是我不对,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皇甫被这种极孩子气的东西逗乐了,他从朱丽莎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年轻,不仅有年轻,还有他过去生活中没有的爱,有爱情的生活是美好的。在科里大交班的时候,他从来不看朱丽莎,因为他不敢看,那一张年轻娇好的脸,让他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如果可能,他会为永远拥有这样的美好而付出一切的,但是,现实又是这样的令人窒息,在窒息中让人假装蓬勃地活着。   一天中午,他把朱丽莎挤到护主办公室的一角,说:“爱你。”然后快速用嘴咬了一口她软软的耳垂。   34   再一次到夏冰她们宿舍来玩时,钱兵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一下子带了两个男兵来,三个男兵在一群女兵面前有了三倍的勇气。他们一进门就把女兵门的演出使劲夸奖了一番,说什么来一五八这么多年了,头一次看到水平这么高的节目,他们还强调,这是第一次,是空前的。姑娘们举着脸,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任几个男兵吹得天花乱坠。   忽然,几个男兵的声音好像被剪断了一样,戛然止住。姑娘们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男兵用手挠了挠头,说:“哎,这好像是老撇原来住的房子?”   钱兵说:“就是。”   “我就说呢,一进来就有一种亲切感呢。”   “老撇?老撇是谁啊?”朱丽莎好奇地问道。   这一问就好像救了这几个男兵一样,他们争先恐后地说了起来,当然还是那些话,什么原来他是一个学问很高的科学家、还在苏联留过学,后来就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后来就傻了、聋了,就哑了。   戴天娇一听到哑了,就急忙问道:“你们说的是那个哑巴?”   一个男兵赶忙点头,说:“是啊,你见过?”又说:“老撇在家呆不住,就爱到处跑,一会儿到洗衣班,一会儿跑到烈士墓山上,一会儿到炊事班,炊事班的人最喜欢他去,他去了好玩,大伙都拿他开玩笑,故意惹火他,看他举着菜刀追人。”   钱兵说:“我觉得他不傻,那时,我们的机器坏了,谁都修不好,可是把老撇叫来,只见他干弄干弄的,几下就弄好了。有点神。”   接着夏冰就把那一年她上早班遇到老撇的事给大家说了。   钱兵说:“我跑完步到柴棚时,看到你的脸都白了。”   夏冰:“没这么严重,我只不过是没有想到。”   只有钱兵心里知道,就是那一次,他对夏冰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过去在还是个中学生的钱兵的眼里,女兵好像个个都是《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似的,又漂亮又勇敢。可是他当了医院兵,在医院里女兵比男兵还多,他见到了多数女兵都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女兵味,比娇气还难让人接受。可是,夏冰不一样,在夏冰身上他似乎又看到了王芳那样的女兵,那种在他的眼里真正的女兵。好几次班里的女兵有了事,钱兵都让夏冰去处理,一个是他信任夏冰,再一个就是他愿意多和夏冰在一起。当初,夏冰考上军医学校临走的头天晚上,钱兵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笔记本,并且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一首他自己创作的小诗,可是当他到了女兵宿舍时,一看到满屋子的人,大家见他来都高兴地和他打招呼,他又拿出了当班长的那个面目来,对夏冰她们几个考上学的人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他连看一眼夏冰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与夏冰单独说一句话。他又揣着笔记本回去了。   送夏冰她们走的时候,笔记本还揣在他的身上,那一天的情景很感人,来送行的人很多,趴在卡车车厢沿上的几个女兵个个脸上挂着泪花,有一刻钱兵的眼神和夏冰的对在了一起,只是一闪,两个人都回避了。钱兵似乎受到了泪水和目光的鼓励,提笔给夏冰写了一封信,他想等收到夏冰的来信后就寄出去,夏冰的信是来了,信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可是内容几乎没有他,就是提到他也是一些礼节性的大话。钱兵一下子失去了与夏冰通信的勇气,他想人家学校毕业就是干部了,给干部写信简直是高攀了。他把笔记本和信锁到了箱子里。   钱兵没有想到夏冰又回来了,并且见到他时那么热情,尤其是上一次他到她们女兵宿舍时,夏冰还帮他解了围,这一切似乎又在鼓舞他,使他觉得他和夏冰要比与其他人亲近一些。   话题还是老撇,越说越觉得老撇有些奇。戴天娇又想到了发生在烈士墓的事,更觉得奇怪,只是她没有说出来。   漫林《军人大院》                   第九章   35   这一天晚饭后,戴天娇又一个人上了后山。   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好像在和谁又好像在和山说呢。山上的植物还是那些,只是又结了一些新的果子,不论能吃的还是不能吃的都混在一起。算起来,到一五八已经一年的时间了,当初那么迫切地到一五八来,好像真的要走进一场故事当中。到了一五八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已经成为历史,而对于她来说,只能是一个迟到的人。烈士墓又是什么呢,她也说不清,现在只能说是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来到这就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什么感觉呢,也许是一种能够真实地感到自己生命的感觉。   还是那么毫无目的地走着,像看一本书一样,一个又一个地看那些墓碑。看不清的时候,就用手把沾在墓碑上的土揩掉,然后站起身来,两只手在一起拍打。   这时就听到了一个脚步声,是向她站的地方走来的。顺着声音来的地方看去,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当然不是那个哑巴男人。   “你好。”那人边向她走来边说。   “你好。”戴天娇说。   “你的舞跳得真好。”他走到了戴天娇的面前。这时戴天娇看清了他的样子,一双不大的眼睛,鼻子是那种男人长得好的鼻子,嘴有些大,嘴唇厚,脸上的线条很硬,看上去好像有些面熟。戴天娇就仰着脸看了他一下,感觉他是个高个,戴天娇想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吧。   “你是病号?”戴天娇想他很有可能是病号,而且是传染科的病号。   他笑了:“在你们这些白衣天使的眼里,什么人都可能是病号。”   戴天娇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你是干什么的?反正我看你不是医院的。”   “这么说,是医院的你都知道了?”   “可以这么说吧,反正就这么大个医院,就这么点儿人,还别说像你这样的。”戴天娇用手拍了一下眼前的墓碑。   “我什么样的?”他又笑了。   戴天娇又做出很认真的样子,看了看他,说:“你这样特别的呗。”   男人笑了,哈哈哈的:“怎么特别?”   “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特别。”戴天娇说。说完用眼睛扫了一眼那个人。又说,“还是自己坦白交代吧,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嗬,女解放军叔叔,”他说,“还是先让我来告诉你你是谁吧。”   “什么?”戴天娇睁大了眼睛。   “别,本来你的眼睛就很大了,这样过大就不好看了。”   “不好看又不要你看,像个特务。”戴天娇甩了一下头。   “你嘛,名天娇,乃姓戴也……”   “你真的知道啊?”戴天娇又瞪圆了眼睛。   他很得意地看了一眼戴天娇,又说:“戴天娇,女,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一五八医院外二科护士。”   戴天娇就竖着耳朵听着,想着还会有什么,怎么就没有声音了:“哎,你说呀,继续说呀。”   “对不起,本人了解的情报就是这些。”男人嗫嚅道。   戴天娇就笑了,“老实说,你是不是才住我们科的。”   “嗨,你怎么又扯到病号身上了,告诉你我不是病号。”   戴天娇就有些摸不透了,就想没准是军区来的,又是认识爸爸、哥哥的,说不定回去告状,就一下子没有再说话。   男人见她没有了声音,而且看上去也不像刚才那样大方,就说:“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张少伟,是到一五八度假的。”   “真的?”   “真的。”   戴天娇一下子就放了心,“你肯定是个浪漫的人,居然想着到一五八来度假。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   “不好意思,到现在还没有自食其力。学生。”   “哦,大学生。现在是放暑假。哦,我知道了你父母在这里,是不是?”   “真是聪明的女子。”说到这,张少伟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了刚才那种大大咧咧的样子。   原来张少伟是戴天娇他们科的张主任的儿子,戴天娇一听就叫了起来,“啊,你可别告诉你爸爸我们今天说的话。”   “怎么了,我爸爸是不是很凶。”张少伟很紧张地问。   “不是,不是,你爸爸是个好老头。”   “那你怕什么?”   “他会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应该是他告诉我你是谁才对。”   张少伟又笑,说:“你真有意思。”   后来,他们就一起在墓地里转。张少伟说:“我小的时候就是最爱到这里玩,我喜欢这种墓碑排成的样子,小时候,这里还是我们玩打仗游戏的地方。”   戴天娇就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想想自己小的时候,除了大院就是大院,哪有这么好玩的地方。   “不过,很快我就不能在这里上学了,小学毕业就到了高峰去上中学。”   “高峰在哪?”   “离这有30多公里的一个工厂,那里有一个职工子弟中学,我们医院的孩子都在那里住校。”   “我也是住校。”还想说一点住校的事,又觉得再怎么也没有一五八这样的山和树,就不再说什么。   “哦,还不知道你在什么学校上学呢?”   “解放军外语学校。”张少伟说,顺手拣起一个小石子,使劲扔了出去。   “原来你也是解放军啊。”   “难道不像吗?”   戴天娇就用眼睛认真看了看他,他长得更像沙老太,不过他的身上倒真的有一种军人的味道,阔肩高个,脸上尽管学生气还有,但是,不乏刚毅。就忙说:“像、像。”说得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知不觉的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天已经变灰了,很快就要变黑了。   “哎呀,天都快黑了。”戴天娇说。   “天一黑你就很害怕,是吗?”张少伟说。   “你什么意思?我才不怕呢?”戴天娇一副要比试什么的样子。   “没什么意思,”张少伟说,“天黑在墓地的确有些害怕,走吧。”其实他心里很想充一下好汉,表明他很勇敢,他一直有一种黑天的时候呆在墓地的想法,他觉得一定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   还没有下到山底,天就完全黑了,下山的路变得险峻起来,一些不可知因素随时在等待走过的人。这时就必须小心地走,要不就有一脚踩空的可能。张少伟走到了戴天娇的前面,那意思很明白,他要探好路。   “你跟紧我。”他对戴天娇说。   他们就一前一后地走着,心里一点都没有怕的感觉,相反觉得好玩极了,而且还隐约有一种遇到点事的想法。   “注意,这有个坎。来,拉着我的手,比”   戴天娇带着一串好听的笑,跳了下来。又继续往前走,山里一片寂静。就听得他们一阵一阵的笑声。   “哎呀。”戴天娇叫了一声,人就一下子朝前扑去,原来是一个陡坡,张少伟是跑下去的,刚刚站稳准备迎她,她就跌跌撞撞地冲下来了,一点也刹不住车。张少伟没来得及多想,把自己的胸膛当成一堵墙,背着双手顶了上去。   戴天娇扑到了张少伟的身上,由于惯性,他们俩都朝下移了几步,张少伟也差点倒了,俩人都不自主地抱住了对方。直到完全停了下来,才知道两个人像一对恋人一样,拥抱在一起,几乎是同一时刻,猛地都松开了手。张少伟转过身,又继续走着。   沉默了片刻。只有“咚咚”的脚步声。   戴天娇跟着走了两步,觉得脸在发烧,就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心想亏得是天黑,要是天亮,就能看到她红红的脸了。这样想着就从后面看前面走着的人,觉得眼前好像一面墙在动,又在想他的脸是什么样,可是忽然觉得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模模糊糊,好像所有的五官都混沌在一起了,就特别想看一看,可是怎么行呢。还是跟着走,不吭声。   走着走着,张少伟突然停下了步子,向后转过身,戴天娇也站住了,在黑暗中看着他。   “我以为你没有跟上来,”张少伟说,“真奇怪,我突然一点也想不起你长得什么样了。”   戴天娇的心“咯噔”一下,没有答话。忽然她感到自己浑身颤抖起来,其实是心跳加快了,跳得“咚咚”的,好像要跳到身体外面来。戴天娇把手臂环了起来,好像自己抱住了自己。   “你冷吗!”张少伟说着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还没有等戴天娇推辞,他就把它被在了她的身上。接着又用手揪了揪衣眼领子。   戴天娇想着张少伟的话,联想到自己一样的感觉,就看了看他,想看清他的脸,可是天黑黑的,眼前的他灰灰的。   “现在想起来了吗?”戴天娇倒反过来问他。   “还是想不起来,也看不清了。”张少伟说,听声音有颤音。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想走的意思。戴天娇把头低了下去,忽然有一种特别特别幸福的感觉。四周安静极了,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下,过了下铁门,就到了医院的太平间,一般没有人到这个地方来。周围越静戴天娇就越觉得自己的心跳太响,害怕让张少伟听到了。   对于张少伟来说,今晚的一切,完全是天意,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墓地能遇到戴天娇,这个他惟一记住的女孩。那天晚会后,妈妈问她节目怎么样,他就说了那个双人舞,后来,爸爸听了显然很得意,他说其中有一个女孩是自己科的护士。张少伟就问是不是那个长得更好看一些的,爸爸说,两个都很好看。妈妈说,少伟说的是对的。而此时这个女孩就在自己的眼前,他忽然对自己说,我是喜欢她的。想到这张少伟也是一阵心跳加快,似乎自己的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小动物在动,他觉得他现在惟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戴天娇搂在自己怀里……   “走吧。”突然,张少伟说。说完他就好像和谁生气一样,很坚定地转过身,向那个小铁门走去。   戴天娇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失落、委屈,反正说不清,讪讪地跟在后面。   第二天上午,戴天娇正在上班,病房走道里有声音在喊:“戴天娇,电话。”戴天娇是上服药班,她正推着服药车,在一个一个床发药,并监督服下,她应了一声,把三病室所有病人的药发完,就一路小跑着到了护士办公室。   “喂。”她拿起了电话。   接着,她听到话筒的那一边说,“是我,……”就没有声音了。   戴天娇忽然觉得全身的肌肉都一起向身体的中心挤了挤,挤得有些疼了。她听出来了是张少伟的声音。   “我……”停了一会儿,“我打扰你了,对不起。”   “没,没有,我听着呢。”戴天娇的声音有些变调,好像马上能哭出来。正在抄医嘱的夏冰听到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好像在说,怎么了?   戴天娇已经忘记了旁边还有人,眼睛看着窗外、迷迷蒙蒙的,像进入了梦中。   “我……”   “还去那吧。”戴天娇说。   “好。”就听到了放电话的声音。话筒在嘀嘀嘀响着忙音,她好像看到了电话那边的张少伟,急急放下电话,就要蹦跳起来。   夏冰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戴天娇,那意思是问,谁打来的?反正她知道是一个男的。戴天娇的眼睛是在看着她,可是能看出来早没有神了,不知道心早就飞到哪去了。   “谁把魂牵走了?”夏冰突然大声问道。   戴天娇被惊了一下,看着夏冰脸“唰”地红了,掩都掩饰不住。   “什么?”她懵懵懂懂地说了一句。   夏冰看她这阵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完了。”   “什么完了?”戴天娇问。   “你完了,”夏冰说,“连魂都找不到了。”   戴天娇忽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就举起拳头对着夏冰的背打下去。   还是和头一天的时间一样,两个年轻人又到了烈士墓山上,所不同的是,今天是张少伟先到的。   远远的张少伟看到正向山上走来的戴天娇,就冲着她跑了过去。跑到戴天娇的眼前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你倒去找人。”戴天娇说,“还知道用电话。”   张少伟竟变得有些羞涩,低着头没有说话。戴天娇看他这样,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也低着头,看到的是地上圆圆的小石头。慢慢地走着,走着走着,张少伟抬起头偷眼看一下戴天娇,又向前走。走着走着,又是戴天娇抬起头偷眼看一眼张少伟,又向前走。   “走到悬崖边我可不管。”戴天娇说。   “那我们就一起走下去。”张少伟说着停止了脚步,看戴天娇的目光像着了火似了,戴天娇觉得脸被烤得红红的。   “我们来比赛扔石头,看谁扔得远。”突然,张少伟说。   戴天娇看了他一眼,一扭脖子,说:“扔就扔,还怕你不成了。”   于是,两人就选定了一个目标,各自拣了一堆小石子,抡起胳膊扔了起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在山上回荡着,你扔一下,他扔一下。倒是戴天娇先叫不行了,“哎哟,胳膊疼。”   “我来给你看看。”到底是扔了一下石头,人也放松了,张少伟说着走到戴天娇的身边,把她的胳膊往两个手里一夹,像搓麻绳一样来回搓动着。   戴天娇感到又痒得想笑,又很舒服,就一边笑着,一边任他搓着。   “缺乏锻炼。”张少伟边搓边说。   “你就不疼吗?”戴天娇说。   “不疼,我每天都要举哑铃。天天锻炼还疼吗?”张少伟说着,举起自己的一支胳膊,像健美运动员那样比划了一下。   戴天娇笑了。忽然,戴天娇不笑了,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张少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在墓碑的中央站着老撇,张少伟就挥舞着一只手臂,嘴里啊、啊地叫着。戴天娇看见老撇也冲着他们挥舞着手臂,嘴里发出“呜呜”声。   “你认识他?”戴天娇问。   “他是老撇,很好玩。”   戴天娇心里犯着嘀咕,怎么这么多人都认识老撇,而老撇对于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她没有把她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因为她还无法向张少伟说这块墓地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他们就选在墓地的前方坐了下来,从他们坐的地方能看到医院的全景和那一条惟一的公路,在他们的身后就是那一大片墓地,他们找了一个长着草的地方坐下。两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张少伟给他讲外语学校的事,讲他毕业后的打算。戴天娇就给他讲一些小时候的故事,讲在军医学校时的事,还讲她们五姊妹的友谊。   天又在不知不觉中黑下来了。   “我们走吗?”张少伟问。   “不,这样坐着多好啊。”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戴天娇说,“我特别想看见鬼。”   “你相信有鬼吗?”   “相信。”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鬼出来,看鬼是什么样的。”张少伟说。   “其实,有什么害怕的,何况还有你在这。”   张少伟听了以后,顿时生出一种豪气,他觉得他是一个可以担当一切的男人,他伸出手,把戴天娇的手握在了自己手心里。戴天娇想,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36   黄大妈出现在戴天娇的生活里,是很偶然的一件事。那是戴天娇到一五八不久,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已经熄灯以后,一阵踢踢嗒嗒的脚步声震响了病房走廊。几个年轻的农村男人,几乎是一起捧着一个干枯的老太太匆匆忙忙赶来,生病的是老太太。当时,戴天娇还想,这个老人真有福,孩子都整整齐齐这么大了。后来,才知道老人是西边村的一个孤寡老人,身边别说孩子,就连老伴也在前几年撒手西去了。一次戴天娇给她用便器接了小便后,老人就拉着戴天娇的手哭了,说,好姑娘啊,我这个脏老太婆脏了你这双嫩手啊。戴天娇听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本来为病人接大小便是护士该做的,可是老人却这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从那以后,戴天娇就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对老人好,要把老人当自己的亲人对待。老人出院后,戴天娇几乎每个星期都抽空去看一次老人,每次都给老人带点吃的用的东西去。   和张少伟认识后,烈士墓就是两个年轻人约会的地方,并且每天都想见面,这一天,戴天娇在电话里很严肃地对张少伟说:“我今天不能到后山上去了。”   张少伟顿时很紧张,问:“为什么?”   “我要到西边村去。”戴天娇说。   “哦,”张少伟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去干什么?”   “有事。”戴天骄不知道该不该叫他一块去,很长时间了,她总是一个人到的西边村。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进到黄大妈家时的感觉,是一种震惊的感觉,她无法想象在她的周围还有如此贫困,如此无助的老人。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贫困。她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要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黄大妈。   “我跟你去。”张少伟的声音很坚定。好像他知道他能去一样。   “我不知道能不能带你去。”戴天娇犹豫着。   这下张少伟就毫不客气了,说:“就这么定了。还是老时间,在大坡下面的桥头等。”   事态就是变化得这么快,搞到最后是张少伟来作决定,而戴天娇也接受了,似乎这样是合情合理的。   西边村就在医院的附近,是一五八惟一的近邻。   戴天娇给黄大妈带去了两把挂面和一包饼干。站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屋子里,戴天娇居然像这个家的人一样,能自如地走到老人做饭的地方,她揭开锅盖,低下头看锅里还有什么东西,她大声地和老人说话,她问老人还需要什么,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过了许久,张少伟才适应了屋里的亮度,这时才看清黄大妈是一个大约身高只有1米4的老人,感觉脸上的所有五官由于岁月的浸蚀,全都挤在了一起,她的眼睛就只是一条缝,而她对戴天娇给她提供的帮助,表现得也有些漠然,在她的身上,生活艰辛的痕迹太深。   后来他们来到户外,戴天娇说:“你这个男子汉来得正好,可以帮大妈劈柴。”说完就把张少伟带到墙角的屋檐下。张少伟就抡起斧子劈了起来。戴天娇则从屋里挑着一对桶出来,说:“我挑水去了。”   张少伟忙问:“在哪儿挑?”   “山上。”   “我去,你怎么挑得了?”说着就上去夺扁担。   “又不是第一次,都挑过好几次了。”戴天娇没有让他夺。   “那也不行,只要我在,我就不让你去。”   戴天娇听了以后笑了,就点点头说:“好、好,让你去看看农民吃水的地方也好。”   说完两个人就向山上走去,沿途一些看热闹的人在看着他们。戴天娇说,“每次都这样。”   张少伟说:“她家的人呢?”   “没人。本来就只有一个老伴,前年死了。”   “真可怜。”张少伟说完就加快了步子向上走去。这时张少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是对这个孤寡老人,也是对戴天娇。   两个年轻人挑了水回来,又劈了柴,戴天娇还帮大妈收拾了屋子,这时眼瞅着天又要黑了,黄大妈家里亮起了昏黄的灯,黄大妈坐在床上,用她那一双线一样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戴天娇走到大妈面前,侧身坐到了床沿,黄大妈拉着天娇的手,摩挲着,天娇对于这一双手已经熟悉极了,每次一触摸到这双手,她就会立即想到夏阿姨,这两双手几乎一模一样。天娇的心里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她想人与人有时觉得远得不得了,有时又近得不得了。   告别了黄大妈,走在回医院的路上,张少伟动情地对戴天娇说:“天娇,你的心真是太好了。”   37   夏冰怎么也没有想到,钱兵会交给她这两件东西。钱兵是到她们宿舍来给她的,当时戴天娇和王萍平都不在,钱兵敲了敲门进来了,夏冰感到很意外,钱兵说:“我知道就你一个人在。”   夏冰更奇怪了,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   钱兵说:“晚饭后我看到戴天娇向后山走了。刚才我看到王萍平在鱼塘边看书。”   夏冰说:“那你就能断定,我会在宿舍?”   钱兵说:“我有感觉,有第六感觉。”   夏冰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忽然心跳得咚咚的。   钱兵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了那两样东西,说:“我今天来是想交给你两件东西的。”   夏冰一看,用纸包着,但能看出是一个本子的模样,“什么东西?”   “你的东西。”钱兵紧紧盯着夏冰,目光复杂。   夏冰懵了:“我的东西?”   “对。但是,一直被我保存着,已经四年了,我想还是应该还给你。”   “不……不……”夏冰有一种预感,那是一个女孩子对于男孩子特有的敏感,说不清的。   钱兵走上前来,还要说什么,这时门外响起了掏钥匙的声音,两人怔了一下,都不约而同地装着没事的样子,各自坐了下来。   进门的是王萍平,她看到钱兵在,就“哦”了一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看了看他俩,说:“我走吧。”   夏冰几乎是扑到王萍平面前,说:“没事。真的没事。班长正要走呢。”   钱兵赶紧说:“对,对,我走了。”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我走了。”看样子极想有人能留他。   钱兵前脚走,王萍平就说:“夏冰,你着什么急嘛,好男人多着呢。到时候你会后悔的。”   夏冰一听,急了:“你想到哪去了?”   “这么明显还看不出来吗?医院的男人怎么感觉都这么好?好像谁都可以和女护士谈恋爱似的。”王萍平忿忿道。   夏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都怪你,对什么人都这么好,一个志愿兵你用得着总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吗?你就是这样,老好人,让别人觉得你特别好办。”王萍平一副大姐样。   夏冰委屈地瞅了瞅王萍平,“什么好不好的?他是我原来的班长嘛。”   “什么班长?不就是个洗衣班吗?你现在是干部,知道吗?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军官。”   夏冰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想,也许真是怪自己,她用眼睛瞅着桌上的东西,愣得不敢打开看看。   这时,戴天娇小鸟回巢一样进了门,脸上红光闪闪,掩饰不住的喜悦,看到两张严肃的脸,就问:“出什么事了?”   夏冰悻悻地说:“刚才钱兵来过。”   “哦,你的老班长啊,来向你求爱?”戴天娇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   夏冰喊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戴天娇:“看出什么来了?”显然是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忘了。   夏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知道自己快乐,完全不管别人的死活。”   戴天娇看看王萍平,王萍平点了点头,用目光扫了一眼桌上,说:“送情书来了。”   戴天娇知道这是真的了,就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轻轻地问夏冰:“真的?”   夏冰说:“你打开看看嘛。”   “不,我怎么能看?人家是写给你的。”戴天娇说着,手已经摸到了那个纸包上。   后来王萍平说:“打开吧,反正要打开。”   纸包里是一本笔记本和一封贴了邮票的信,看上去已经有了旧的颜色。翻开笔记本,就看到扉页上的那一首小诗,戴天娇轻轻念了起来:“革命战友一年整,友谊之树发新芽,今送战友进军校,他日重逢在天涯。”   “很革命嘛。”戴天娇念完以后说。   王萍平摇了摇头,说:“千万千万不能要。”   戴天娇坐到了床上,叹了口气,“爱情真不是这么简单。”她接着说:“为什么?为什么钱兵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最好不要伤害他。”   王萍平说:“听说每一年医院来了年轻的护士,总有人追,可是我们这一批也太惨了,就说那个杨干事,已经把任歌搞惨了,怎么就没有一个好一点的男人来找我们这些姐妹呢?”   戴天娇不开腔了,这时她心里刮着呢,在她的眼里,张少伟无疑是最最完美的男人。   王萍平说完这句话以后,心里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觉得自己才是最不幸的人,夏冰不管怎么说还有选择的机会,可是自己呢?难道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吗?想到这儿,过去的一幕幕又晃动在眼前,越是不想去想、不想去看,越是清晰无比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使劲甩了甩头,看了看另一张床上的夏冰,夏冰满脸的沮丧;再看看戴天娇,满脸的红光,可以看出她心里有喜事,王萍平就感叹道,为什么命运总是青睐她呢?她难道永远不会倒楣?   38   这一天,戴天娇和张少伟又约好到烈士墓山去。   张少伟的假期已经满了,第二天就是他起程的日子。到了山上一看,才发现两个人都来得很早,可以想象这一顿晚饭是怎么吃的。   “你妈肯定说你了。”戴天娇说。   “可不,她特地做了一些我喜欢吃的莱。”张少伟说,心里有一种惆怅的感觉。   “那你应该好好陪他们吃完饭。”戴天娇嗔怪道。   张少伟点点头,“我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我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就想跑。”   “你妈妈该难过了。”   “是啊,可是我也很难过,连这个假期,我已经休过五次了,只有这一次不想走,而且一想到走就难过。”张少伟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男孩。   “那是为什么呢?”戴天娇故意问道,心里像蜜一样的甜。   “你还问,你不知道吗?”张少伟说完,就用眼睛直直的看着戴天娇。戴天娇却羞涩地把头扭了过去。   张少伟又移动着步子,走到戴天娇的前面,对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就使劲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然后摸了摸头,弯腰拣起一块小石子,非常标准的一个扬手榴弹的动作。只听得“嗖”的一声,小石子飞得远远的。   “你的投弹成绩是多少?”其实这已经是他们之间说过的话题,戴天娇因为心里也是乱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六十米,优秀。”张少伟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总觉得今天要说的不应该是这个话题,并且,他在家里就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戴天娇也在心里打着小鼓,这一段时间来,她总在问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张少伟了?她总觉得无法口答,主要是不敢轻易回答,在她看的书或听到的恋爱故事里,两个人总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了解才谈到恋爱这样的话题,如果自己现在就承认已经爱上了他,不是有些太轻率了吗?可是,为什么一和他在一起就有一种幸福感,就老觉得时间过得快,离开以后还会在心里想他呢?   戴天娇看了一眼天,觉得现在太阳离自己是这样的近,近得好像一抬脚就能走进去。所以在她看来太阳又很大很大,这时的太阳已经没有了那种刺人的光,看上去绒绒的一团,充满诱人的金黄色,想象着走进太阳,走到那鲜软温暖的金黄色上,那一定感觉很好。   “我明天就走了。”张少伟莫明其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嗯。”戴天娇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心理。   “我先坐医院的班车到崔家庄,再坐火车到省城。然后再坐火车到南京。”张少伟嘴里毫无感觉地说着,心里却一个劲地骂自己,怎么说出这些话来?   “谁送你呢?”   “没有人送,我从来不让爸爸妈妈去送。从我考上大学的第一年就是这样的,住了这么多年的校了,早就有独立生活能力了。”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两人都觉得该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心里都有些沮丧。   “你想家吗?”戴天娇话一出口,就觉得又说错了。   张少伟笑着看了她一眼,“你想家吗?”   戴天娇把嘴一噘,“人家问你嘛。”   “不是太想。想的时间已经过了,那是刚刚上中学的时候,住校极其不习惯,你知道一般大学生总是欺负小学生,明明知道他们是欺负我们,可又打不过他们,就很难过,这时就很想家。不好意思,我因为想家还哭过。”张少伟说,“上了大学就不太想了,尤其是上军校,总觉得自己是当兵走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家门口当兵;穿上了军装,就应该走得远远的,那才叫一个军人。”   戴天娇静静地听着,说:“你觉得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吗?”   “当然,这还用得着怀疑吗?”张少伟很自信地说。   戴天娇似乎最想听到的就是这个。两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话,就看着天色又晚了。戴天娇说:“你快回去吧,今晚多和你爸爸妈妈待一待。”   “你和我,块回家吧。”张少伟说。   “我?”戴天娇很吃惊,“开什么玩笑。”   “这有什么?你去看看科主任有什么嘛。”   “我又没什么事,有事也在办公室谈,我要是到了你家,还不把你爸爸紧张一下,以为我们出什么事故了。”   到了医院的那个小铁门门口,张少伟突然停住脚步,说:“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戴天娇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心一下子缩了起来,“不,你别说。”   “让我说吧,我好不容易有了勇气。”   戴天娇就匆匆跑了几步,一条腿跨过了铁门,“不,我不听。”说完又把另一条腿跨了过去。   “不,我要说。”张少伟紧追了两步。   戴天娇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她极其想听的那一句话,可以说是她最想听的话,最盼望听到的话;另一方面,她又怕听到,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爱情,她害怕没有基础的爱情会夭折得更快,她总觉得他们必须走过一个过程。   戴天娇在铁门的那一边,转过身来,对张少伟说:“祝你一路平安。”说完用眼睛深情地看了一下他,转身飞快地跑了起来。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章   39   一天晚饭后,夏冰带回了一件东西,她进到宿舍,就把它放到了桌子上,你简直无法一下子说出它是一个什么形状的东西,说是方的又有四条腿,说是圆的又有点方,长不长,短不短。夏冰一进门就喊道:“你们都来看看。”   刚好姑娘们都在夏冰她们宿舍聊天呢,大家一下子围了过来。   “这是什么呀?”朱丽莎叫道。   夏冰没有接她的话,满脸的兴奋。   “想必这就是你的那个老班长的杰作?”任歌语气里含着她特有的刻薄。   夏冰狠狠地瞅了她一眼,对于她这样的刻薄,夏冰已经习以为常了,懒得和她叫真。   “他还真行。”这是王萍平的声音。   “真够精致的,是能工巧匠的手艺。”戴天娇赞叹道。   夏冰受到了鼓舞:“钱兵说了,这只是一个大概的构思,就比如说是一个东西的壳,里面的内容才是主要的。”   “他还说什么了?夏护士。”任歌又在逗夏冰。   “闭上你的嘴。”夏冰故意说。   “哦,这就是你们天天嚷嚷的静脉穿刺器啊……”朱丽莎恍然大悟。   “对啊,我们就叫它静脉穿刺器吧。”戴天娇提议。   “太直白。一点都不好听。”任歌嘟囔道,“再怎么也该叫一个什么女神啊、飞天啊的名字。”   “得了,得了,快把你那酸溜溜的那一套收起来吧。”夏冰说。   “名字倒是次要的,我看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王萍平总是那么冷静。   大家又各自回到了自己原来坐的地方,朱丽莎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嘴里轻轻地哼着小曲,大家听出来她碑的是流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哎,我们之中到底是谁最先坠入情网的?”夏冰看大家没兴趣谈创造发明的事,就扯了一个话题。   一句话搞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了心事。大家都知道杨新民在追任歌,他俩到底有没有相爱了?任歌坠没有坠入情网?谁也说不清。戴天娇与张少伟的事好像有些风闻,可是她自己从来没有向大家宣布过,也说不清她到底坠没有坠入情网?每个人都觉得朱丽莎有情况,可是谁也说不出来她到底和谁有情况,简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表面上看最没有动静的是王萍平,可是似乎在学校时就有一点关于她的什么传说,像—丝风一样,有点点感觉,但是太飘渺。夏冰自己问的话,倒是大家都觉得她在和钱兵谈恋爱,似乎是军营中成长起来的青梅竹马。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向我们宣布什么?”任歌又在将夏冰的军。   “什么宣布什么?”夏冰问。   “你和老班长呗。”任歌说。   “什么啊?我们是战友,你怎么想到那去了。”话是这样说的,心却有些虚。   “哎,夏冰,其实你可以和他谈谈恋爱,到时不一定嫁给他呗。”朱丽莎说道。   “怎么都来说我呢?我才没情况呢。”夏冰赶快说。   戴天娇被夏冰的话引到了张少伟那去了,刚刚离开她就已经在想他了,想他到了学校以后能不能马上给她来信?他一路顺利吗?想得心里甜甜的,真想跟别人说说,可是,姑娘们对于自己的初恋总是那么珍惜,总是像在宝贝一样藏在自己的心里。这时戴天娇的心早飞走了,她没有加入她们的讨论中去。   和戴天娇一样,王萍平的心也不在这儿,她憎恨这样的话题,每当这个时候,她既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有恋爱,又不能幸福地向别人传达什么,她希望在她的情感生活里根本就没有   “我听说一五八的女孩都希望通过嫁人离开这里。你们有没有人来介绍对象了?”朱丽莎很兴奋。   “先问问你自己吧,要介绍也是先找你。”夏冰说。   “为什么?”朱丽莎惊讶地说。   “你漂亮呀。”   “我是漂亮,你不漂亮吗?你是老太婆了?”   “你比较艳,知道吗?艳丽,就是花开得最厉害的时候。”任歌一本正经地说着。   “哦,是这样,那我快凋谢了。”朱丽莎反应极敏捷。   “你的花期比较长。”任歌还那么一本正经。   听到这话的夏冰“轰”地笑了,接着任歌和朱丽莎也笑了,笑声把戴天娇和王萍平喊醒,他们俩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家。   “看见了吧,恋爱的人在这儿呢。”朱丽莎指着戴天娇和王萍平说道。   王萍平似乎听懂了什么,她一下子沉下了脸:“真无聊。”   一句话把朱丽莎呛住了,她说道:“是啊,我们这些人就是无聊。不过,我们就是再无聊也不会无聊到要利用男人……。”   朱丽莎话没有说完,王萍平就“霍”地站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戴天娇吓了一跳,她一直没有搞清楚她们在谈论的话题,她急忙握住了王萍平的手,说:“萍平,怎么了?丽莎是不对的。”   说实在的,就王萍平和朱丽莎两个人来说,戴天娇觉得说朱丽莎不是更自然一些。朱丽莎扬起那张妩媚的脸,说:“是我不对。得了吧,我向你道歉。”   夏冰也在一边打着圆场,任歌则站了起来,拉着朱丽莎的手,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说着,两个人走了出去。   40   收到张少伟的来信,戴天娇是有预感的。于是,当张少伟走了一个星期后的一天黄昏时分,戴天娇终于在每天为科里拿的那一堆信里看到了她最想得到的信,她竟有一种无可控制的兴奋,惹得夏冰都用眼睛剜了她一眼。她一把把信抓了起来,看到信封上真真切切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她仔细地看了笔迹,是那种最地道的男人的笔迹,充满了阳刚,但又不显得张扬,看着字就好像看到一个极其懂理的男人正在和你谈什么。其实,对于张少伟的字,戴天娇并不陌生,因为在没有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多次看到他给他爸爸写来的信,记得她和夏冰还当着主任的面,夸过他儿子字写得好。夏冰当然对于张少伟的字也不陌生,她只是不露声色,再一个她也不敢确定。   戴天娇把信很仔细地放到了军衣的口袋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夏冰一起把当天来的报纸和一些信件拿到了科里。由于她前段时间忙于和张少伟约会,已经很长时间是夏冰一个人来取报纸了,她真是感谢夏冰,夏冰好就好在从来不问她到哪里去了,其实,戴天娇知道,夏冰心里一定有什么感觉,因为她自己没有告诉夏冰,夏冰也就不问。她看了看夏冰,夏冰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她就把报纸接过来自己抱着,一副很卖力的样子。两个人就朝科里走去。   “最近不忙了?”走着走着夏冰冷不了问了一句。   戴天娇听出夏冰的话里有话,脸掩饰不住的红了,嗫嚅道,“嗯,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戴天娇其实很想把自己这些天的心情告诉夏冰的,可是有觉得什么都还不是,就说出来,这样不好。又想到口袋里这封信,还不知道里面说的什么呢。就忍住了。两个人到了科里,把报纸用报夹夹好,把病号的信送到各个病房,工作人员的信放到了各人的信袋子里。做完这些,平时她们就坐在办公室里,看一看刚拿回来的报纸,有时在会议室看一下电视,然后才回到宿舍。今天因为戴天娇的心情不一样,她急切地想看到信,就对夏冰说:“我先走了。”   说完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一样出了住院部大楼。边走还边用手摸一摸衣服口袋,生怕把信跑掉了,她已经想好了,到竹林里去看信,竹林就在养鱼池的旁边,一会儿就到了,有安放好的石凳子,不过来的人却很少。她坐定后把信拿在手里,摸着厚厚的,掂着沉沉的,心想这一定是一封长信,可以享受好半天呢。信封是制式牛皮纸的,比普通自信封感觉要大一些,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接着她就开始拆信,她用一个手指头,找到封口处一个突破的点,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剥开,终于,她看到了信。   天娇:你好!   我要对你说的话是:我爱你!   我很高兴,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当我看着你奔跑着离开我的身影,当我独自一人乘上告别家也告别你的车时,我知道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爱你。   我爱你,天娇。现在我可以对着你说一千这一万追我爱你了,因为这是我现在惟一的心情。   我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孩说过这样的话,你是第一个,而且我相信也是惟一的一个。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神圣的一句话,它是不可轻易出口,更不是可以轻易改变的。当我还不知道你的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会对着一个美好的女孩说出这句话的,我会无比庄严地告诉她,我爱你。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我找到了最美好的女孩,她就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滴一样,那么天然,又那么纯洁,那么美丽。面对她,我只想把那一句在我的心里演练过上千次的话说出来:我爱你。天娇,我请求你接受它,以一颗纯粹的心接受它。   天娇,我爱你。因为这一份爱,我要感谢所有,感谢大山、感谢江河、感谢万物、感谢阳光。   坐在返校的火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道道风景,我忽然感到有许多我不曾发现的美。说起来,这条线路我已经走了;个来回,我熟悉路旁的一切,我熟悉那些希奇古怪的站名,我甚至熟悉了路边卖茶叶鸡蛋的苗族大嫂。可是,这一次过去所有的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我像第一次乘这列火车一样,睁着一双贪婪的眼睛,看着外边的一切,以至于对面坐着的一个大学生都忍不住给我介绍,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当然,我没有向他揭穿这一切,我还是看着,因为我能从掠过的每一道风景里看到你,真的,看到一颗立在路边在风中摇摆的杨树时,我就觉得是你在向我招手;看到远处美丽的馒头山时,我就觉得是你坐在那看着我;看到一条从山里流出的小溪,我就觉得是你的眼泪,我甚至想成是你想我而流的泪;看到天上布满的星星时,我就想是你在看着我呢。反正,满脑子都是你。   天讲,现在我是坐在教室里给你写信。我是今天下的火车,放下行李,吃了点东西,我就到教室来了,我迫不及待地要和你说话,我觉得像是有一百年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现在想来,这个假期我好像到了天堂一样,因为,我每天都能见到你这个天使,是的,你一定是一个天使,你让我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你有天使一样的美丽,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你有天使一样的好心肠,你总是对万物抱有一种美好的想象,我从未从你的嘴里听到过任何抱怨,你像生活在夭上一样,用温柔的眼光看地上发生的一切。记得我和你一起到西边村的那个老大妈家去,那是我见过的最黑最破的房子,我无法想象你居然每星期都要到那里去,在那个黑黑的屋子里给她做这做那,我曾经问你,你到底图一个什么?你觉得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说,什么也不图,只是觉得自己能帮助她,就尽力去帮助她。天娇,你是一滴水,是一滴从山的最深处流出来的水。我总是不停地问自己,我有没有资格去爱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孩?也许我太自私了,我是绝不会放了你的,我一旦遇上了你,我就要用我的一生去爱你。天娇,我爱你。   教室的窗外是一棵千年的银杏树,现在它的叶子已经变成了浅绿色,再过几天它就会变成金黄色,那是我见过的最纯正的金黄色,到时候我会把这种金黄色的叶片寄给你,你可以用来做书签。   真想你啊,天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变得如此的儿女情长,你一定笑话我了吧。   天娇,写了这么多,我才想,这也许就是通常说的情书吧,在没有得到对方允许的倩况下,我有些一厢情愿了,在请求你原谅的时候,我依然要说,请求你接受,请接受一颗热烈的、真诚的心,请接受一个共和国未来军官的爱。   还不想放下笔,可是楼下已经有同学在催命一样,要去洗个澡,晚上要干干净净晚点名。明天见。   祝   愉快!   向你求爱的张少伟   9月1日   戴天娇看完了信,就好像在大热天吃了一个冰棍一样,有一种宁静舒服的感觉。她用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养鱼池的水面,水面清澈碧绿,偶尔有一圈小小的涟漪,幽雅地表演一下,又消失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她感觉到一种像光穿透心脏般的深刻,那是爱情对她身心浸润般的深刻。   41   杨新民回了一趟老家,带回了许多好吃的,他毫无保留地都送到了任歌这里。他来任歌她们宿舍的时候,任歌没有在家,朱丽莎满脸灿烂地收了下来,并且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感谢话,杨新民高高兴兴地走了。   任歌回到宿舍,听了朱丽莎的一番描述,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谁让你收他的东西了?”   朱丽莎辩解道:“这有什么?人家有送东西的自由嘛。”   “你不知道吃了别人的嘴软吗?”任歌老大不高兴。   “没那么严重吧,再说了,我看杨干事也是真心对你,嫁给这样的人也不错。”   “那让给你嫁吧。”   “你呀,任歌,你就是得理不饶人。”朱丽莎很宽容地说,“可惜我没有那样的福气,杨新民喜欢的不是我,当然,我也不会喜欢他。”   “你明天把东西还给他。”任歌说。   “人家又不是送给我的。要还也是你自己去还。”   “可是,你为什么要收呢?”   “我能不收吗?你要是在你也会被他的那一份真情打动的,你没有看见他有多真诚,让你觉得你在他的面前就连说一个不字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我就该收下,欠他的情?”任歌哭丧着一张脸。   “那我怎么知道?现在已经是你的事,跟我无关。”朱丽莎说完,就自顾自地拿起一本书看着。   第二天,任歌真的把杨新民送来的东西还了回去。当时,杨新民都槽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任歌把东西一放,说:“杨干事,谢谢你。”听得出她是在压抑自己的不满。   “谢什么?这是专门给你带来的。是我姐姐亲自准备的,她叫我一定要给你,不让我自己吃了。”   “你姐姐?你姐姐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这样交代你?”   “我……我姐姐当然也是你姐姐。”杨新民越说声音越小。   “你……我……”任歌话没有说完,一扭头出了杨新民的屋子。   任歌只觉得肚子里好像装进了一只打得胀胀的气球,顶得她整个胸腔都很难受,她想,难道爱情就是这样吗?难道男人就这样固执吗?毫无理由的固执。难道被追求就是这样的让人感到难受吗?为什么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爱憎应该是如云彩一样迷人,是那种飘浮不定的迷人,是永远无法把握的迷人。可是现实里爱情竟这么实在,这么狰狞,以至让人无法接受。   走到路口通上了戴天娇,看样子她才从科室里回来,那张脸不仅有生气还有光泽。   “任歌,你去哪了?”戴天娇的声音里也透着一种兴奋。   “哪也没去,随便走走。”任歌的情绪毫不掩饰地带了出来。   “不高兴啊?”戴天娇小心地问道。   “哎,天娇,我这个人是不是让人感到特别轻浮?”任歌突然问。   “什么意思?你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就是问问。”   “怎么会呢?对你绝对没有这样的感觉。”戴天娇很认真地说。   “可是,全院这么多的女护士,杨干事怎么就觉得和我谈恋爱最合适呢?”   戴天娇一听,“噗哧”一下笑了,“你啊,说明你人好,人可爱呗。”   “不开玩笑。我都难过死了。”   “杨干事眼睛够毒的,像他那样的人就喜欢你这样有才能的女孩。这叫志同道合。”   “我不喜欢他。我不要志同道合。再说了,我怎么跟他志同道合呢?”   戴天娇被她这话怔住了,她在心里想,是啊,爱情应该是互相的吸引,互相的倾慕,就像她和少伟一样。她看了看任歌,从心里同情起任歌来,可是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用胳膊挽住了任歌的胳膊,好像这也是一种语言。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一章   42   在治疗室里,朱丽莎用身子堵住了门,她对皇甫忠军说:“我想死你啦,她什么时候才走啊。”   皇甫忠军压低嗓门,说:“快把门打开,随时都会有人来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反正我要见你。”朱丽莎还没有走开的意思。   “那好吧,晚饭后我在绿岗等你。”   朱丽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身子离开了门,猛地走到皇甫的跟前,搂住皇甫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门突然开了,两人吓了一跳,还好是任歌,而且她是用屁股把门撞开的,身子倒退着,拉着治疗车进来的。皇甫还没等她转过脸来,就一侧身回了出去。任歌当然没有在意,而是对着朱丽莎说:“今天打针的太多了。”   朱丽莎忙说:“来,你坐一下,我来帮你。”说着就走到治疗车前,把一个个注射器上的针头取了下来。   任歌坐在了一个方凳上,看着朱丽莎在忙着,说:“人家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漂亮。”   朱丽莎心里惊了一下,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就只是“嗯”了一句。   “我看戴天娇好像真的更漂亮了。”任歌说。   朱丽莎提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就是,我看着也是,好像脸上真的有一种光了。”   “你见过没有,”任歌说,“沙老太的儿子。”   “对不上号,好像见过。听说很帅的。”朱丽莎说。   “我见过,很帅。听说不是别人介绍的,是他们自己好上的。”   “是啊,戴天娇不是说过了吗?是奇遇。”   “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   朱丽莎现在的心情是没有心思谈别人的爱情的,她更多的是对晚饭后的约会的想象,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到外面幽会的机会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朱丽莎忽然有一种靠在皇甫身上的欲望,而且越想越强烈。好像是受电视的影响,也可能是受一本书的影响,总之,她渴望依偎在皇甫的怀里,渴望皇甫像火一样的热吻。   皇甫说的绿岗其实是传染科后面的一片小树林,那里几乎是医院的最西边,非常独特的是,在那一片红房绿树的边上,绿岗像一个舞台一样,而绿岗上只是一些密密的树林,却无比的清秀、干净,因为离医院的中心地带和家属区都很远,一般很少有人去。朱丽莎曾经和皇甫在那里约会过一次,所以,匆匆吃完饭以后,她就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绿岗,她找到上一次约会的地方,那是绿岗西边的一片山坡上,那里好像是一块天然的安乐窝似的,一块很干净的草坪,有2平米左右,周围是茂密的树林,树冠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屋顶,奇怪的是,就是没人去,那里的草也是有节制的生长,决不会长得高如小树。   朱丽莎曾经问过皇甫:“你是怎么发现这么个好地方的。”   皇甫说:“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到处瞎转呗。”   朱丽莎就睁着一双充满深情的眼睛看着他,想象着没有她的日子里,他在承受着何等的寂寞。皇甫一脸冷俊地看着别处,朱丽莎觉得他就是那个充满阳刚的高仓健,就越发为自己能遇到并爱上这样的男人而庆幸。   这时,朱丽莎满脑袋就在想着皇甫那一张英俊的面孔,像过电影一样,又把他们最初相遇直到相爱的过程想了一遍。觉得很幸福。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四周没有一点声音,风吹树林都像不忍心一样,听上去就好像在说着情意绵绵的话。朱丽莎努力竖起耳朵在听著有没有脚步声传来,心里想,难道他会在绿岗的那一边等自己,又想是不是他走不了了,也可能是急诊,总之她什么可能都想了,想到最后剩下的就是对皇甫更加强烈的思念,这种思念像长了牙的猛兽一样,使劲地在咬着她的心、她的神经。   突然,树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皇甫就出现了。还不等皇甫站稳,朱丽莎就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搂住皇甫的脖子,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使劲地挤向皇甫,皇甫顺势倒在了地上,朱丽莎也随着他倒了下去,但手依然紧紧地搂在皇甫的脖子上,皇甫一翻身,就把朱丽莎压到了自己的身下,接着一阵狂风暴雨的吻点落在了朱丽莎的脸上、眼睛上、嘴巴上,最后就在朱丽莎的嘴上停住了,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在粗粗的鼻息声里,唇与唇紧紧地吸引着。   许久,朱丽莎移开了自己的嘴,睁开了眼睛看着皇甫,皇甫看到了她长长的睫毛上挑起的晶莹的泪珠,又一口叼住她的嘴吮吸着。皇甫本来已经膨胀的身体,现在就好像要爆炸一样,他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飞快地扯下了朱丽莎的下装,……   朱丽莎感到自己飞了起来,身体好像已经失去了重量,她好像坐在云端,轻柔地飘啊飘,她只想向上,向上……   许久,皇甫翻过了身,脸冲着天,说:“我爱你。”   朱丽莎浑身一激灵,脑袋里呼地刮过一阵风,竟忽然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43   自从上次朱丽莎那样说了王萍平以后,王萍平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好起来,尽管她们没有吵起来,但是,王萍平知道在别人的心里关于她的事都已经清清楚楚了。她无法承受这样的清楚,那本来就是一个让她心疼的伤疤,她以为那是一个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多想的秘密,那个秘密实在是太……   因此,她恨,她恨所有的知道她的秘密的人,她想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她为什么要比别的人承受得多?她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她不要承受。   这一天,王萍平在做完治疗以后又钻到了会议室里偷偷地看起了英语书,她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等到机会的。   忽然,会议室的门开了,她看到护士长那一张阴沉沉的脸,护士长冷冷地说:“你去看看你做的治疗吧。”说完就转身走了。   王萍平跟了出来,心里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她跟着护士长到了一个病房,护士长走到了23床的前面,没有说话,而是用嘴向那个病人努了努,完了就自己走了出去。   王萍平看了一眼眼前的病人,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她看到病人的右眼肿得像一个桃,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刚刚进行过球后注射的病人,她的心一阵惊恐。她来到了护士办公室,看着护士长,护士长说:“王萍平,再怎么你也是一个老护士了,怎么还会出这样的事?”   “我……”   “是不是没有三查七对?”   “不,不会的。”   “我看是剂量问题。你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这还是小事,要是出了大事,我看你怎么办?”护土长说,她的声音不大,但是扎得王萍平的心很难受。   王萍平沮丧极了,她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朱丽莎那刻薄的话引起的,在会议室里她哭得伤心极了。   对于任歌,杨新民有足够的耐心,他相信女孩是要追的,只有穷追不会,才能得到自己最想得到的女人。   这一天,杨干事又来到了任歌她们宿舍,他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他听出是任歌的声音,心想着还好,没有白来,就推开了门。声音很轻,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声音,他蹑手蹑脚,因为他看到任歌正在画画,她把纸钉在了墙上,地上放着一个堆满油画颜料的凳子,任歌手里端着一个调色板,正画得专心。杨干事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看到任歌正在临摹一幅外国人像,是一个金发女孩的像,他就抱起手做出看她画的样子。   任歌在画上又添了几笔,这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杨干事,就“哦”了一声。   “你坐吧。”任歌指了指自己的床。   杨干事点着头向她的床边挪去,他看到床单很干净。就犹豫了一下。   “没关系,你坐吧。”任歌手里还端着调色板,并用调色板比划着。   “你喝水吧。”任歌说着就放下手里的调色板,要去倒水。   “不用了,我不喝。”杨干事忙起身。   自从有了大平地的交谈,任歌就对自己说,不能那样对杨新民,她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她觉得自己尽可以不爱他,可以不接受他的爱,但是,千万不可伤害他。他再怎么说,也还算是一个有骨气的男人,他能有今天,完全是靠自己闯出来的,他还是走了一段非常不容易的路。   任歌坐到了朱丽莎的床上,正好对着杨干事,她看了一眼杨干事,想找个话题,可是一时又找不到,就把胳膊放到桌子上,看着桌子上的一排花花绿绿的书脊。看到一本书,她又忍不住地把它取出来翻了翻。   “画得真好。”杨干事说。   任歌就摇了摇头,“瞎画。”   “哦,可不是瞎画,从我来到一五八,还从来没有见过画画画得这么好的。”杨干事忙说。   任歌就笑笑,不太信这些话。总想杨新民肯定不会跟她说什么真话,不过,他也不懂画,就不再多想。   然后就是沉默,任歌满脑子在急急搜寻着该说什么,可就是想不出来。杨新民似乎也在想,想出一个话题又觉得庸俗,怕任歌不感兴趣,就不敢开口。抬眼看一看任歌,看到她正拿着一本书在翻,就更不敢说话,怕打扰了任歌。   时间在流逝。还是无话。   任歌站了起来,说:“我还是画画吧,你坐,好吗?”   杨干事就一个劲地点头,“好、好。”反正心里舍不得走。   任歌又抄起画笔和调色板,站在墙面前,马上就进入到了作品中。就这样,杨干事在一旁看着,任歌画着,有时,任歌都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宜到朱丽莎回来,又坐了一会儿,杨新民才起身告辞。   杨新民一走,任歌像放下了一个很重的大包袱似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朱丽莎奇怪地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朱丽莎说:“谈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任歌瞪了朱丽莎一眼,“简直就找不到话说。”   “嗳,可怜啊。”朱丽莎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谁可怜啊?”   “两个都可怜。”   任歌一想,也对。真是两个都可怜,可是怎么办呢?就想也许自己这样,是会害了别人,可是难道和他大吵一顿,或者把他臭骂一顿吗?任歌越想越觉得理不清,就摇了摇头,又对着墙画了起来。只有涂抹着这腻腻的油彩,闻着一股浓浓的油彩香味,她才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她真的使劲用鼻子吸了吸,看上去很惬意。   44   这一天,当任歌站在一片田野上时,她的神经仿佛忽然被烧起来一样,她有一种想大喊大叫的欲望。她看到的田野是一片深红色的土地,在冬天的阳光下,没有任何生长着的作物,红土地无牵无挂地裸露着。   任歌立刻昂扬在那一片土地上,手里提着一个油画箱,那是一个不太正规的油画箱,是她请医院的老木工做的,凭着她的想象做的。还是穿着那一身军装,是冬装,站在田野里的她,本身就是一幅油画,她就像长在田野里的一棵树。齐耳的短发,总是像水泡着的一双透着淡淡的忧伤的眼睛,饱满的嘴唇,灵巧的鼻子,浑身透着一种不俗的气质。   在田野的尽头,她停了下来,放下手里的画箱,打开盖子,箱盖上已经事先用图钉订好了一张100克的白纸。从箱子里取出调色板,然后在上面挤上各色颜料,把随身带的挎包放在地上,挎包里面有带着的饼干和一壶水,也取了出来。她把挎包垫在屁股下面,画起画来。   这是一个星期天,一个冬日有着暖暖阳光的星期天,任歌选择了这一天到野外来写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到户外来写生了,在春天、夏天、秋天的时候,她都到野外写过生,她对这样的生活方式和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惬意,她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感激着一五八,是一五八使她拥有了自由的天空,她觉得她终于可以像一只飞出鸟笼的小鸟一样飞翔了。   她在白色的纸上画下了第一笔,用赭石色,用小号的排笔,在画面的上1/3处,斜着半孤形地画了一条线,一幅图画已经长在了她的心里。   温柔的阳光很怜爱地照着她,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面。她蹲了起来,放弃了那个用来作垫子的挎包。她一会儿眯起眼睛看远处,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看眼前的画面。恍惚中,她感到自己在摇动,摇动,眼前有一些舞蹈的少女,她们举着白色的纱巾,裸露着棕色的胴体,站在一座金红色的冰搭成的舞台上,她们舞啊、舞啊,忽然,她们手里的白纱巾变成了火红色的,而舞台成了一个用真正的冰搭成的透亮晶莹的舞台,少女的眼神含着浓浓的忧郁,还有坚挺的棕色的如小馒头一样的胸,一脸的圣洁,一阵悠远的音乐像一股坚硬的光芒越过她们的头顶……   画面在变化,在任歌的想象里呈现……   她沉浸在她脑子里的那个世界里,忘记了周围,忘记了天空,忘记了一切。   最后她像从梦中走回来了一样,舒展开身子,蛇一样摆动着身体。   任歌这时才发现已经在她的身边站立了许久的戴天亮,不过,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在他们交谈了许久以后,她居然忘了问这个男人叫什么,仿佛一切都已经是前世定好的,她感受到了心跳和慌张。   “你好。”戴天亮是这样开始他们的交谈的。   “你好。”任歌觉得他看到了自己什么,有些难为精。   “尽管是轻飘的小情调,但是毕竟是你的世界。”戴天亮轻描淡写地说着。这就是他对任歌画的评价。   任歌举起目光,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不速之客。首先给她的感觉是眼前这个解放军气宇轩昂,剑眉下的一双眼睛竟莫名地流淌出水一样的柔光,坚挺的鼻子,一张极其精致的嘴,就是画画意义上的精致,或者说是棱角分明,嘴角很深,这种嘴无论长在男人或女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扭转乾坤的作用,它会让你一下子极其像一个正派人。—。   “最起码我还有一个属于我的世界。你呢?”任歌在看过眼前的这个男人以后说。   “是啊,你比我活得要幸福。”戴天亮说着就也蹲了下来,接着就干脆坐在了地上。   任歌转着身子看了看四周,什么也没有,在田野的尽头连着连绵的山,这个人是怎么来的呢?就说:“你从天上来的吧?”   戴天亮笑笑,“抱歉,我这样的人上不了天,最多也只是天地之间吧。我看你倒是像刚从天上回来。”   “要不是你捣乱,我还要在天上呆一呆。”   “哦?”戴天亮说,“天上呆长了不见得是好事,你还要谢我才是。”   “难道你不知道有梦才有美好。”   “不过,梦毕竟是梦,再好的梦也是虚无的。”   “想必你是高炮兵吧?”   “何以见得?”   “专门毁别人的梦。”   戴天亮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看你应该改行。”   “你知道我现在是干什么的?”   “在这里的女兵,就只能是一五八的天使了。”   任歌就沮丧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一五八的女兵都很可悲。”   “没有啊,怎么会呢?就连我……我也很喜欢一五八的女兵啊。”话一出口就想收回,可是晚了。果真,立刻引来了任歌警惕的目光。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如果没有什么事,就不要打搅我了,我还要画画。”任歌突然严肃地说。   戴天亮扭过头,觉得特别没面子,站起来把眼光放得很远,“原来是金枝玉叶。”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不过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当任歌收拾好东西回到宿舍时,又在宿舍门口见到了戴天亮。当时,戴天亮正举着手在敲隔壁房间的门,任歌提着画箱刚进走道。   “敲错了。”任歌喊道。   戴天亮就停止了敲门,等着走过来的任歌。   “你还想干什么?”任歌说,“还想报复不成。”边说边用钥匙开了门,“请进,解放军同志。”   戴天亮进了门去,看到墙上贴了几张任歌画的画,说:“世上无难事啊,只要胆子大。”   “你什么意思?”任歌说。   “没什么,没什么,没想到一五八乃藏龙卧虎之地也。”戴天亮忽然觉得女孩子是不可轻易去伤害的,就赶快掩饰。   “那么你是夸我了?”任歌也站着和戴天亮一起看画。   “当然。不过,要是再有高人点拨或系统地学一下,就更好了。”   “你懂画?”任歌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说出来怕你笑话,从小学画,我母亲还指望着她能生出一个天才画家。可是,受父亲遗传基因的影响更大,还是弃画笔从戎,当了解放军。”   任歌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这点画糊弄一下外行还行,而内行就不敢让他看了。任歌画画更多的是用她自己的章法,和她本人一样,追求自由。因此,任歌就不再说画,而是让戴天亮坐下。   “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住?”话刚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哎,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刚才怎么敲隔壁的门?”   戴天亮听了笑了,“是啊,我在调敲隔壁的门,是你把我叫到这来的。”   任歌就好生奇怪,“我为什么把你叫到这来?”   戴天亮说:“我是跟着你进来的。”   “哦,你一定是来找人的。隔壁的。”任歌突然反应过来,心想自己倒有些自作多情。   “也可以说是来找你的。没想到到一五八遇到的第一个女兵是你,不过,我很高兴,可以说你是一五八优秀的女兵吧。”像戴天亮这样的人,见过的女人、女兵也不少,可是自己还是对眼前的任歌有很大的兴趣,似乎一开始任歌就要顺着戴天亮引她走的路走下去。   任歌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腼腆地笑了笑,“大家都很好的,我们有五姊妹,你没听说过吧?”   戴天亮说:“是五朵金花啦?”   任歌看他好像没有听说过,就问:“你不是大荒田的吧?”   “是啊,我就是大荒田的。”   “如果是大荒田的,就知道一五八的五姊妹。”   “有这么大的名气?”戴天亮就想,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天娇了,因此没有把一五八五姊妹的情况摸清。   “你说你是大荒田的?是140师的?”   “看来你的消息还不灵通,现在大荒田已被我165师占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现在在大荒田土地上的是陆军高炮第165师,本军官是165师作训科参谋。就在一个星期以前,我们师已经和140师换防了。”   任歌才说,怎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怎么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么说你是一个真正的炮兵,这么说我说对了,那你到一五八来干什么,你是怎么来的,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话。   戴天亮告诉她,他是走路来的。   “什么?走路来的?”任歌说,“开什么玩笑,整整二十公里呢。”   “二十公里算什么,二十公里还能难倒本解放军吗?”   任歌就又瞪起眼睛看了看戴天亮,觉得这人真是有毛病,居然走路来一五八。   “你这样做有意义吗?”任歌说。   戴天亮听了怔了一下,马上又变成了一张笑脸,“怎么没有意义?对于一个作训参谋来说,太有意义了。部队到了一个新的环境,熟悉周围的环境这是最有必要的。”   “这么说来,你还是一个有思想的军人啦。”任歌拿着腔调说。   戴天亮看看她。露出满脸的大度宽容,“军人嘛,还是思想少一点好。”   正说着门被“哐”地一声推开了,只见戴天娇冲着那个军官跑了过来:“哥,哥,你来了。”说着就往叫哥的人身上靠。   戴天亮站了起来:“嗳,注意军姿。”说完看了一眼任歌,只是拉住了戴天娇的手。   戴天娇这才想起任歌,就冲着任歌说:“我哥,你知道了吧。”   任歌的脸已经红透了,一切对她来说都太突然了,她在心里说,怎么会呢?听到戴天娇的话就莫明其妙地点点头。   戴天娇拥住她哥哥,告诉他隔壁才是她的宿舍。戴天亮趁机说:“全亏了这位同志,是她看你屋里没人才把我让进来的。”   戴天娇听了以后“噗嗤”一下笑了,“什么同志,她是我同学任歌,也是我的好朋友。”   说完就用手牵着戴天亮的手,到隔壁去了。   任歌许久没有回过神来,想想也怪自己,连对方的任何情况都没了解清楚,就跟别人说这么多的话,要是他全都告诉了戴天娇还真有些难为情呢。想到这,又把自己说过的话想了一遍,就宽自己的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坐到桌子前,想看看书,却看不进去,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像做梦一样,觉得戴天亮就是从天而降的。又羡慕起戴天娇来,羡慕她有这么一个哥哥,想想自己,觉得没有哥哥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一个缺憾。   隔壁房子里,两兄妹各自谈了自己的情况,戴天亮就把话题扯到了任歌身上。   “你说刚才那女孩叫什么?”   “隔壁的?任歌,好听的名字。”   “哪的?不是我们大院的吧。”   “国防的,她爸她妈都是里面的。”军区里的人在说起国防文工团的时候,总是简称国防。   “哦。”戴天亮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哥,你是不是对她有感觉了?”   戴天亮看了看妹妹,想说什么又觉得有失哥哥的尊严,就笑了笑。   “你见我大嫂了吧?”   “还没结婚呢,就大嫂大嫂的。”戴天亮说,“没见,我就在家停了几个小时,那只是路过,哪有时间啊。”停了会,又说:“有什么好见的,反正就是大院里那些女孩的样,腻。”   戴天娇噘着嘴嘟囔了一句:“还腻呢?人家大院里的女孩都眼光高着呢。”   戴天亮用一种惊讶的眼光看了看妹妹,说:“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啊?怎么总是对这事这么感兴趣?”   戴天娇的脸毫不会掩饰地红了,可是又正满心里地幸福着呢,不过,还没有想过告不告诉哥哥,就只是幸福地笑着。   “告诉你,小小年纪就谈恋爱没出息。”   “怎么没出息了?像你都快三十了,还连影子都没有。”戴天娇说,觉得不过瘾又说:“告诉你,你这样做是叫爸爸生气。”   戴天亮笑了,伸出手在妹妹的头上摸了一下,那意思是小姑娘长大了。其实他心里就想着戴天娇能多说一些关于任歌的事,可又不好表露得太明显。   45   可是,没过多久,还是传出了任歌和戴天亮谈恋爱的消息。   其实是两个年轻人的一次普通相爱,可是,这一消息的传来,还是在一五八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在一五入一些人的眼里,任歌是不应该再与杨干事以外的男人谈恋爱了。事实就是这样的,在某种意义上,一五八就是一个大家庭,发生在一五八的每一件事都会引起大家热切的关注,人们赞美公开,反对隐私。把隐私公开是大家接受的美德。   当任歌临着风暴一样的好心的、正义的、正派的人的空前关心时,她第一次生出了对一五八的恐惧。   更多的人同情杨新民,他们在各种各样只要能见到杨新民的场合,都要好心地对他说:“你一定不能轻易放弃,她这样做是极其不讲道德的。”   “她这是喜新厌旧。”   “你可以去告她,她是典型的嫌贫爱富。”   “她这是想攀高枝,以达到个人目的。”   有人语重心长地对任歌说:“你一定要把握住自己,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第一步就走坏了怎么行呢?”   各种各样的关于任歌是怎样把军区副司令的公子钓到手的传说,最正宗的版本是,任歌的手腕之高,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就把戴天亮搞定。而这段时间,是戴天亮来找妹妹,妹妹不在等妹妹的几分钟。   没有人知道发生在那一片红色田野里的故事。   对于这一切,任歌都心平气和地对待,她只能这样,因为只有她知道,事实是她从来没有和杨新民谈过恋爱,所以她是有资格去爱戴天亮的。   但是,一件事还是给予任歌以致命的打击,那是在讨论她入党的支部会上,在严肃的各种发言后,护士长严肃地说:“任歌工作各方面都不错,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团结同志。好的我就不说了,她最大的问题是生活作风不检点,不能很好地处理个人问题。”   任歌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打起了雷,“轰隆隆”地刮过每一块脑组织。她看着在会场的每一个人,可是,她没有听到一个公平的声音,人们以沉默来表示同意护士长的说法。任歌咬紧了嘴唇,她觉得每一分钟储存在她眼眶里的泪水都会滚滚落下,她只是用微弱的声音,在自己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然而,她没有获得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走出会场,任歌就找了一个电话给戴天亮拨了过去。电话一通,听到戴天亮的声音,任歌就委屈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戴天亮在电话的那一头“喂喂”地喊着,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最后就隐隐约约传来任歌的哭泣声。   半小时后,戴天亮骑着摩托车到达了一五八医院。   摩托车驶进医院大门的时候,那夸张的轰鸣声,在一五八的中心地带回响,一般情况下一五八来了一辆摩托车,和来了一架飞机的感觉一样。戴天亮没有一个急左弯驶向宿舍楼,而是顺着大路向下,过竹林、过花园、过一个养鱼池,然后向上爬,过干部食堂,再过一栋宿舍楼,过一个公共水池和公共厕所,这才来到了任歌住的这一栋宿舍。   一路上一五八路上的行人都驻足观看,就连在飞机大楼里上班的人也伸出头看了看。当然,什么都已经看不见了,摩托车像一阵风一样,一掠而过。但是,关于任歌与戴天亮的议论,又会开始。只是,再怎么说,任歌和戴天亮也听不见,好像说给树听,说给竹子听,说给鱼听。   任歌一见到戴天亮就哭了个够,戴天亮把任歌拥在怀里,面对一个受伤害的女孩,他只能这样做。他知道任歌不是一个轻易流眼泪的女孩,他欣赏任歌的才华和进取心,更欣赏她那种没有一丝一毫大院味的洒脱。他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任歌的背、肩膀,不时用下巴轻轻地蹭任歌的头发。渐渐地,任歌的哭声停了,但是抽泣声还是止都止不住,戴天亮觉得自己的胸前,也就是心脏的位置热烘烘的,透过了他穿着的军外套和衬衣。   后来,任歌抬起了头,仰着脸看了一眼戴天亮,竟羞涩地笑了。戴天亮看到,她那浓密的睫毛因潮湿,显得越发黑了。笑起来的嘴角像一个诱人的陷阱。戴天亮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他不可控制地吻了吻任歌的眼窝。在他抬起头来时,看到任歌一动不动地举着自己的脸,轻轻地闭着眼睛,湿湿的嘴唇像熟透了的西红柿,他被感动了,非常郑重地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了任歌的嘴唇上。任歌浑身一阵颤栗,好像有一股潮水汹涌着越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她轻启嘴唇,用自己如火一样滚烫的舌头迎住了另一个火舌,两股火交融在一起,像两颗交融在一起的心。   这一天的黄昏时分,戴天亮挽着任歌,出现在一五八最繁华的大路上。晚霞在他们的头顶停留,看上去任歌的脸好像被染了一抹红色的油彩,人们说,从来没有见过任歌这么漂亮过。   他们走过了大路,走到那一片梨树林里,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白花花的像云在这里歇息。在梨花的映照下,任歌的脸一片灿烂。   他们似乎都在心里说着,有梨花作证,爱我所爱。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二章   46   毫无疑问,张少伟是被戴天娇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寒假一到,张少伟一天也没有耽误就买了火车票回到了一五八。   就在到达一五八的那一天晚饭后,张少伟就来到了后山,这是不用说的约定。果真,他到的时候,戴天娇已经等在了那里。一见面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冒着火一样的光芒,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前紧走了几步,似乎一种等待已久的时刻,就要到来。早在每天一封的恋爱信里,他们就一遍又一遍地写下了:吻你、拥抱你,这样的词汇,而现在就近在眼前,再朝前走两步,他们就能重叠在一起。可是,他们都停下了脚步,在一定的距离里相互望着,对于他们此生的第一次爱情,他们把它看得太神圣、大庄严了,他们更信奉这样一句话,爱情就好像是一瓶老陈酒,酿得越久就越香醇。   突然,戴天娇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子背后举出了一束小小的太阳花,花瓣是金红色的,像阳光的纤维一样放射状撒开,她把花递给了张少伟,调皮地说:“我说话是不是很算话。”   张少伟接过花,把它很端正地在胸前比了比,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戴天娇说:“闭上眼睛,伸出手来。”   戴天娇就乖乖地按照要求去做了,两个戴着张少伟体温的石子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好了。”随着张少伟的声音,戴天娇睁开眼睛一看,哎呀,简直是太美了。原来是两颗五彩的雨花石,晶莹透亮,色彩鲜艳,不论从质感还是手感上来说,都给人很舒服的感觉。戴天娇把它们紧紧地攥在手里,看了一眼张少伟,高兴地在地上轻轻地蹦了几蹦。   后来,他们俩就走成一排,缓缓地迈着步子,走在西斜太阳的光芒里,感觉太阳好像是从他们的脚底照上来的,使他们的周身像闪烁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金边。   他们边走边聊,都是接着信里的话聊,尽管每天一封信,还是觉得有许多话没有说完,现在的谈话成了对信的一种补充。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这次还带了黄强一起来。”张少伟突然撇下其他的话题说。   他看戴天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又说:“就是那个我的同学。我们班的。守门员。”   “哦。”戴天娇终于想起来了,“他来干什么?你不是说他家是什么矿区的?”   “对,四平煤矿的。他来玩。因为马上就要毕业了,他来这里玩几天,准备到石林去一下。”张少伟说。接着又补充道:“你和我们一块去,好吗?他知道你的,还说很想见见你。”   戴天娇羞涩地看了一眼张少伟,嘟囔了一句:一有什么好看的?”忽然想起什么来,“那他现在在哪?”   “在我家呢,正和我爸爸杀象棋呢。”   “你,你真够呛,把朋友甩在家里,自己跑出来和女朋友约会。”   张少伟把双手合起来,说:“这就不能怪我了,这要看谁的魅力大了。”说完一脸坏笑地看着戴天娇。   戴天娇看他这样,羞得脸上飞起了红霞,扭过了身子。这时,天上的红霞正如火一样烧着,本来两个人的脸就是红的,看上去戴天娇无比的蓬勃,竟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情。张少伟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流忽然间加快了,一种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冲动冲到了充满血的心脏。他忽然大喊一声:“快跑啊,来啦。”   喊着就朝戴天娇追去,戴天娇反应得快,呼地奔跑起来,两人就穿梭在墓地里追逐着。张少伟在奔跑中感到得到了一种补偿,感到了一种宣泄的痛快。   一会儿,戴天娇就隔着一个墓碑求饶了,她喘着粗气,脸更加红。   “我投降,投降。”   张少伟笑了:“我军的政策是优待俘虏,尤其要优待女俘虏。”   他们就这样隔着一个墓碑站着,张少伟扭转着头环视了一下宽阔的墓地,说:“以后我要是死了,也要埋在这里。”   戴天娇瞪了他一眼:“看你多不会说话,尽说让别人难过的话。”   张少伟就故意地说:“我说这话怎么了?谁难过了?”说完就斜起眼看着戴天娇。   戴天娇急得恨不得过来捂住他的嘴:“快吐唾沫,快呸呸。”   “谁难过?说啊。”张少伟还不饶人。   戴天娇娇嗔地又瞪了他一眼,说:“还有谁,还不是那个傻呼呼的戴天娇呗。”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   张少伟顿时喜形于色,满足地大喘一口气。接着就忽然深沉起来:“天娇,说真的,你想过没有我的日子吗?”   “你什么意思?”戴天娇说话的声音还是娇娇的。   “说真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哎,就算牺牲了……”   “你……你胡说什么呀?”戴天娇越过一个墓碑,来到了张少伟的面前。“再说,再说就捂你的嘴。”说着眼睛里泪光闪闪。   张少伟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在晚霞的辉映下,晶莹透亮。立刻被感动了,“我知道,我们谁都离不开谁。”   “我根本就不敢想……”戴天娇轻声说,话没说完,眼泪就滚落下来了。   张少伟急了,忙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戴天娇摇摇头,低着脸,哽咽着说:“不,是我太脆弱,一想到没有你的那些日子,我就觉得可怕……我想你,就是想你   张少伟急着在衣兜里摸索着,他想找出一块手绢之类的东西,可是没有,倒是戴天娇自己掏出了一块纱布,指着自己的脸。   揩完了脸,戴天娇举起脸看着张少伟,好像生怕看少了一眼就没有了。张少伟心里像涌起了巨浪,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看着眼睛红红的戴天娇,看着那一张白得那么纯粹的脸,他确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切都为着她,为着深爱着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女人。   47   戴天娇下夜班正好有两天假,就跟护士长说了一下,要到石林去陪朋友玩,护士长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对于戴天娇和张少伟谈恋爱的事,护士长似乎有点风闻,心里暗自希望这是真的,因为不论是对护理部主任还是科里的张主任,护士长都是尊敬他们、喜欢他们的。她知道老俩口就张少伟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再能找一个好的儿媳妇,就是老人最大的幸福了。而这两年来,她对戴天娇也很了解了,她觉得这是她多年没有遇到过的好姑娘,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却总让人觉得她好像是那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似的,总是那么懂事,更谈不上什么大毛病。一想现在的时间正好是张少伟放假的时间,就非常高兴。还多问了戴天娇一句,要是赶不回来就不回来,她的班由护士长代。   戴天娇一见黄强,就在心里说,难怪让他当守门员呢,只要在那一站,都快挡了半个球门了。黄强就是那种高大魁梧的男人,不折不扣地像一座铁塔。这样一来他的五官就给人一种模糊的感觉,反正就是那个样,没什么特点。   黄强见了戴天娇,就在心里骂开了张少伟:狗日的小子,太有艳福了。他惊讶,一五八这样的山沟里,竟然有如此美女深藏,倒觉得他在金陵见到的那些美女都有些失色,主要是少了戴天娇身上那种媚而不俗、美而不贱的味道,戴天娇就像是一棵长在深山里的牡丹,那味儿,朴素的、洋气的、高贵的都有。想到这,觉得没有地方发泄,就忍不住抡起胳膊,对准张少伟的右肩一拳打了下去。   张少伟莫明其妙地挨了一拳,疼得想流泪,他看着黄强。黄强忙说:“好了,我现在心里平衡了。”边说边摆手,示意不要对他还击。   戴天娇赶紧看看张少伟的肩,看得出她的心比被打的肩还疼,心里知道黄强的用意,觉得这人真有意思,也许男人就是这样的。   这样三个人就结伴出发了。   石林是离一五八最近的风景区,就这样也有100多公里路,一般是从马街坐到县城的班车,然后从县城搭乘从省城或其他地方到石林的汽车。三人都穿了便衣,所谓便衣就是每人一件毛衣,戴天娇穿的是一件雪青色的羊毛开衫,下身穿的是军神,看上给人一种干干净净,高雅脱俗的感觉。张少伟穿了一件米色的高领套头衫,下身也是一条军裤,比他平时多了几分儒雅。黄强穿了一件黑色的圆领毛衣,还是一条军神。   戴天娇还跟杨干事借了一部120照相机,这时由张少伟挎在脖子上。   戴天娇想起她去借相机时,杨干事的样子。她总觉得杨干事也挺可怜的,但是任歌也是无辜的。杨干事说:“你会用吧。”边说边从他身后的柜子里取出相机。看上去他好像老了许多,一种经历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他似乎真的失恋了。戴天娇很想对他说句什么,可又觉得不知道怎么说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任歌是她未来的嫂子了,她再对杨干事说什么也是白说。倒是杨干事问了一句:“你们都还好吧。”戴天娇心里一热,说:“有时间你来我们宿舍玩。”又说了一句:“那次下雪照的相真好。”   一路上三个人谈得很开心,见山说山,见水说水,总是有许多话题说。比起黄强来,戴天娇和张少伟都显得话少,他话多是明显的,而且是真真切切的眉飞色舞,有时一个车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们。   张少伟和戴天娇过去都来过石林,黄强是第一次。一下车他就大喊了一句:“阿诗玛,我来了!”   石林是戴天娇喜欢的地方,她站在那些或俊俏或宏大的石头下面,就会在心里顿生感慨,感慨造物者的伟大,想象着伟大的造物者用他那巨大的手,按照他的意志安放了这片奇景。她确信是按造物者的意志做成的,确信造物者是一个懂艺术、懂美的巨人。   这个季节里没有多少游人,他们经常有一种只有他们的感觉,他们走走停停,到处留影,一个景点都不放过。攀莲花峰的时候,道路奇险,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路,黄强爬在最前面,中间是戴天娇,张少伟在后面护着,三个人都兴致很高,越险就越刺激,两个男人都陡生英雄豪杰之气,越往上爬风就越大,但是太阳还是很明亮,青灰色的石头上,涂抹了一层阳光的金色,”戴天娇本来白白的脸,现在又成了粉红色,越发地漂亮。忽然,戴天娇的脚踩空了一下,身子摆动起来,黄强和张少伟都立刻进入紧急状态,都向她伸出了手,戴天娇终于站稳了,不好意思地往上看看又往下看看。   黄强就酸酸地问了一句:“戴天娇,如果你需要,你会抓住谁的手?”   戴天娇回头看了一眼张少伟,说:“当然是我爱的人的手。”   黄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冲着张少伟又挥了挥拳。张少伟一脸的幸福看着他,完全一个胜利者的样子。   来到小石林阿诗玛的石像下面,他们照完了相,就抬着头看阿诗玛的像,从各个角度看,看哪个最像。戴天娇没有怎么切地方,她觉得所谓像不像完全是自己心里的感觉,阿诗玛的生命是活在人们的心中的。   这时,张少伟轻轻地来到她的身边,说:“最伟大的爱情故事。”   “应该说爱情是最伟大的。”戴天娇说。   张少伟就笑了笑,悄悄地对着戴天娇的耳朵说:“你是我的阿诗玛。”   戴天娇脸又像上了彩,急忙看看黄强看到这一切没有。果真,黄强看到了他们,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但是感到他们一定说了一句甜蜜的话,心里充满了羡慕,就想这样的美事怎么自己就轮不到呢?   回到一五八,又住了两天,黄强就动身回家了。临走的时候,黄强对张少伟说:“不论我在哪,到时候我都要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不敢看对方,稍许,戴天娇开玩笑地说:“回去好好想想,看上了一五八的哪个女孩,告诉我,我来做工作。”   黄强笑了,露出一脸的坏样,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看上的,可借都有主了。”说完赶快转身。陡地,背上挨了张少伟的一拳。   48   要说张主任和沙老太也够消息不灵通了,这一天,张少伟把去石林的照片取了回来,就坐在沙发上看呢。张主任也坐在一边,拣着看起来。看着看着,老头喃喃地说:“这个女孩怎么有点像我们科的小戴呢。”   张少伟就抿着嘴笑,故意不吭声。张主任招呼老伴,“哎,你来看看,这个女孩子像谁?”   “什么女孩子?你问你儿子不就行了吗?”话是这么说,还是走了过来。沙老太先是举起照片远远地看了看,嘟囔着:“就是有些像小戴。”说完从茶几上拿过老花镜,戴上又看:“就是小戴嘛,什么像不像?”   张主任就问一旁的儿子:“是小戴吗?”   张少伟装着不懂的样子:“什么小戴?”   张主任指着照片:“就是这个女孩。”   “哦,她姓戴啊。”张少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在一旁的沙老太好像看出了什么,就笑眯眯地问儿子:“快跟妈妈说实话,怎么回事?”   张少伟存心逗逗妈妈:“什么怎么回事?我和黄强在石林玩呢,她看我们有相机,非要让我们给她照相,就这样。”   “那她说她是哪里的了吗?”张主任像听故事一样。   “问题就在这,走的时候都很急,忘了留地址了。”张少伟自己也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发挥。   张主任看了看老伴,说:“嗳,你去问问小戴,没准是她。”   这时的沙老太整个泄了气的皮球样,“这怎么问?一个护理部主任问一个普通护士这事,多不合适。”说着就要起身。   “妈,这有什么,万一一个普通护士当了你儿媳妇呢?”   “两回事,别乱说。”   张少伟用手扯住妈妈,说:“妈,爸爸,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两个老人就瞪着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我想请一个人来我们家吃饭。”   “嗨,什么事啊,请就请吧,你不是才走了一个同学吗?你妈妈没意见,多一个人吃饭,她还高兴呢。”张主任说。   “我妈肯定要生气的。”   “你说话要负责啊,妈妈什么时候对你的朋友不好了?”沙老太假装生气样。   “妈,我要请的人首先是一个女的,再次嘛……”张少伟故意拖长声音,“再次嘛,是一个普通护士。”   “谁啊?”沙老太又来劲了。   “就是她。”张少伟说着举起了戴天娇的照片。   “好啊,这小子跟我们俩卖关子呢。老伴啊,你儿子给你找了儿媳妇了。”张主任恍然大悟,心里高兴极了。   “真的?”沙老太一脸的不敢相信,看着儿子。   “当然是真的。妈。”张少伟满脸得意地看着妈妈。   这一下子,对于张家无疑是爆炸了一颗喜弹。沙老太一下子觉得手脚无处放,就对着张主任说:“嗳,老张,你看,你看这……”   张主任故意诧异地看了看老伴,就笑着对张少伟说:“看你妈都高兴得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沙老太斜了老伴一眼:“谁高兴了?你以为婆婆好当啊?”   “那么应该说,你妈的苦日子总算来了。”张主任又对儿子挤挤眼睛。   “我可没说苦日子,你说的。倒是你以后怎么当你的科主任?”沙老太说。   “嗳,这和科主任有什么关系?再说人家小戴工作从来都是没说的,成了一家人就更好办了。”张主任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张少伟在一旁看着斗嘴的爸爸妈妈,有一种实实在在为父母做了一点事的感觉,应该说这是他最想的。许多年来,他总是在外面读书,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总觉得欠父母很多,因为父母给予他的太多太多了,他觉得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就是他们,是他们为他提供了一个温暖的家,是他们让他感受到一个人所能感受到的幸福。他对他们总是心存感激,总是立志有一天让他们因为有他而感到幸福和骄傲。他相信戴天娇是会让父母高兴的,因为她是一个特别特别懂理的女孩。想到这他感到很幸福。   沙老太东忙忙西动动,忽然对张少伟说:“你今晚就叫她来吃饭吧。”   张少伟就笑了:“今晚来干什么?”   “看你说的,守着婆婆家还能让她吃食堂。”沙老太责怪儿子。   张主任又发言了:“这还没有当婆婆呢,就积极上了。”   “你别说我,你心里想的我还不知道啊,早想见见儿媳妇了。”沙老太说完就离开了会客室,到厨房去了。   张主任指着老伴的背,对张少伟笑。过后,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爱她?”   张少伟很认真地点点头。   张主任把头靠在沙发上,感慨地说:“你也长大了。”停了少许,说:“好好珍惜爱情,好好享受爱情。”说着又拍拍儿子。   春节说到就到,大年叨这天下午,戴天娇首次跨进了张少伟的家,还是平常的一身军装,可是看上去总是那么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见到张主任叫张主任,见到沙主任叫沙主任,惹得站在一边的张少伟总想笑。   说起来这几个人几乎是天天见的,可是今天却有一种很想好好看看对方的感觉。首先沙老太就用异样的眼光看戴天娇,看脸、看头发、看身材,越看就越喜欢,自己也想不通,那儿子怎么就和这么好的姑娘谈上恋爱了。张主任没有像老伴那样看,倒是很热情地让戴天娇生在自己的身边,做起了家长。   “爸爸妈妈身体好吗?”   “好。”戴天娇坐在这个自己的科主任面前,倒真有一种女儿的感觉。   “你爸爸我认识。哦,不能说认识,我知道他,还见过他。哎,那都是30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你呢,也没你。”说着指了指儿子。   “嗨,还提那些老陈事干什么?”沙老太在一旁制止。   “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说到这呗。”张主任对老伴说,说完就对戴天娇说:“我和你们沙主任是时有争端,但是和平共处。”说完哈哈笑了。   戴天娇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在这个家里,她感觉到一种真正家的感觉,家就应该是这样的,是属于温暖和和谐的。   沙主任接着说:“天娇啊,以后经常来家玩,这就是你的家。”   平时,沙主任见了戴天娇总叫小戴,今天这样一改口,倒让戴天娇有些不好意思,真正感觉到与这个家有了一种联系了。听了沙老太的话,就点点头。   张主任在一边说:“随便点,随便点,不要拘束,啊。”   戴天娇笑了:“没有拘束,很好。”   “这就好。”沙老太说,“我们这个家最大的特点就是讲民主,你说对吧。老张。”   张主任就趁机说:“只要你不搞专制就行了。”   “你看,你看你爸爸这个人。”沙老太说,既是对着儿子,也是对着天娇。张主任脸上也很有光。   接着就是准备做饭,沙老太向厨房走去,戴天娇忙站起身,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沙主任,我去帮你。”   沙主任听了心里蜜一样甜,说:“总算有一个帮手了,这两个人啊,你就是累死了,他们也不会来帮一下忙的。”   那边张少伟就开口了:“妈妈冤枉人啊。”   “好好,你比你爸爸好一点。”   “就好一点吗?”   “当然是好一点,你能和天娇比吗?”沙老太说着,挽住了戴天娇的胳膊。说:“别再叫沙主任了,听着别扭,就先叫阿姨吧。”   戴天娇觉得不习惯,可是还是高兴地点头,叫了一声:“阿姨。”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到厨房去了。这边父子俩在棋盘上摆开了战场,爸爸执黑儿子执红。   做饭这样的事,戴天娇从来没有做过,从小到大都是夏阿姨在做,但是厨房她可没有少呆,可以说是呆得比较多的地方,她闻惯了厨房那一股似香非香,说不出来的特殊的味道;眼睛也熟悉那些瓶瓶罐罐,各种各样的锅。   沙老太一进到厨房就对戴天娇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在这陪我聊天。”   戴天娇觉得不好意思,就说:“我可以择菜,你告诉我怎么办。”   “在家没做过吧?”沙老太问。   戴天娇觉得在未来的婆婆面前说不会做家务,真不是什么好印象,但是,还是诚实地点点头,说:“我会学,也学得像你一样会做饭。”   沙老太听着心里真舒服,但是说:“不用学,有我在还能没饭吃。”   戴天娇就暗暗的笑,心想,真没有这样的婆婆,就觉得沙老太更像妈。   两个人怎么说也是同行,一说到科里的事,护理上的事,就有说不完的话。小小的厨房一派热气腾腾。张少伟伸了头进来看看,说:“说什么呢?我听听。”   戴天娇就撒娇地说:“不要你听。”   沙老太护着天娇说:“去,去,去,这没你的事。”   张少伟就说:“好失落啊。”   戴天娇问:“输了?”   张少伟说:“你没听说过吗?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戴天娇就抿着嘴笑。   沙老太说:“那你爸爸就是情场失意了?”   张少伟忙辩解道:“我可没说,是你说的。”说完就急忙退出。   沙老太就心满意足地笑了,然后对戴天娇说:“他是真高兴。”片刻又说:“少伟是个好孩子,长这么大我和他爸爸就没操过心。要知道孩子这么好带。那时我就多生几个。”   戴天娇想说什么,没说,用眼睛看了看沙老太,表示她也觉得少伟好。   沙老太又接着说:“那时;我们都是工作狂,心里想的就是怎么把工作干好,怎么搞科研,怕孩子多了拖累。可是,少伟还真没有拖累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放在医院的托儿所,一星期接一次,送他的时候,他好像很懂事,等我们一走,他才大哭,就连老师都说这样的孩子少见,所以每一次送,我心里就难过得很,他没有哭,倒是我哭了。后来又上幼儿园,上小学,学习成绩从来都是最好的。有一段时间,阅读书无用,他爸爸就对他说,读书在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他也听话。后来考大学时,他是医院所有孩子里考得最好的,也是军区所有孩子里考得最好的,这才上了这么个好学校。”她揭开锅盖看看,又接着说:“有少伟这样的孩子,我和老张都很满足,我们总觉得不管走到哪,或要说个什么话,都觉得好说,大家都看得见,少伟是什么样的。”   戴天娇心里别说有多高兴了,在和张少伟相处的这些时间,她有深刻的体会,觉得自己很幸运,只是一次就遇到了好人。她听那些过来人说过,找对象找对象,就是要去找。听起来真是道路多险多难。   饭快好了,戴天娇就把饭桌收拾好,摆放好碗筷,就往外端莱。   沙老太喊道:“吃饭了。”   戴天娇来到会客室见父子俩正“杀”得难舍难分,两人都聚精会神,根本不管她来不来。戴天娇就站在一边看,她能看懂象棋,但是下不好。   从棋盘上看,张少伟的情况不妙,如果这一步走不好就要输,可是她在一旁看了半天,也看不出走哪一步好,就走开了,到了饭厅,对沙老太说:“又是赌场失意。”   沙老太就说:“我去捣乱,也给他来个情场得意。”   戴天娇就“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声音听起来很大也很悦耳。那边的人都抬起了头,沙老太就趁机让他们休战,吃饭。   四个人正好围了一桌,已经倒上了红葡萄酒,用的是高脚杯,葡萄酒的颜色是玫瑰红,是那种充满风情的红。桌子上放着盘子、碗,总共有十个菜,都是沙老太的拿手菜,有江浙一带口味清淡的菜,有本地口味重,酸辣味的菜,看上去色彩鲜亮,非常诱人。沙老太示意老伴,说:“快致祝酒词。”   张主任点点头,郑重其事地举起杯:“这第一杯是祝祖国早日实现现代化。”   沙老太就在一边起哄,“喝,喝。”   每人都举起杯喝了一口。接着就吃菜,沙老太对戴无娇说:“天娇你尝一尝,看喜欢吃什么菜,以后我给你做。”边说边给戴天娇夹菜。   戴天娇说:“阿姨,我自己来。”   张主任说:“自己来,自己来。”接着又举起杯子,说:“这第二杯酒嘛,祝大家春节愉快!”   又喝了第二口,沙老太还是积极地给戴天娇夹菜,张少伟故意说:“妈妈现在就偏心眼。”   沙老太瞅了他一眼:“就偏,以后更要偏。”   张主任就笑,说:“来,这第三杯酒是给天娇的,欢迎你来到我们这个家。”   都和天娇碰了杯,天娇就只会说:“谢谢,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不大的饭厅里,笑声响成一片。   接着,戴天娇端起酒杯,说:“我敬叔叔阿姨一杯,祝你们身体健康。”   两个老人高兴地抿着酒,说:“谢谢。”   张少伟在一旁说:“该敬我了吧。”   戴天娇娇嗔地说:“你先敬。”   在一旁看热闹的老俩口就只是笑,不发言。   张少伟就端起了酒杯,正要对戴天娇说什么,戴天娇用手制止了他,说:“应该先敬爸爸妈妈。”   乐得沙老太说:“还是天娇懂理。”   张少伟忙吐吐舌头,说:“妈,你该不会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吧。”   沙老太说:“你忘了,人家天娇不会,有天娇这样的媳妇,妈才不怕呢。”   张主任还是附和着笑,张少伟给爸爸妈妈敬了酒,又给天娇敬了酒。   戴天娇举着酒杯说:“你想听什么?”   张少伟说:“当然是最好听的。”   “祝你进步!”戴天娇作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道。   “好,好,这个祝酒词好。年轻人就是要不断进步嘛,有进步才有成绩。”张主任接过话来说。   渐渐地戴天娇也放开了,真觉得和在自己家里一样,有时还无意识地跟沙老太撒娇,就好像张少伟是她的一个哥哥,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妈。戴天娇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这样一种家庭的温馨,可以说是她从未有过的。说起来,她的家不论住房条件,还是家具摆设上,都比张家要好得多。可是,那是一个总像军区大门口的雕像一样的冷漠坚硬的家。尤其是爸爸妈妈很少有时间这样坐下来,哪怕是斗斗嘴,妈妈从来没有像沙老太这样像一个妈,沙老太对于孩子已经没有了原则,只有溺爱,可是,人有时是多么需要这种溺爱啊。戴天娇真想对着沙老太好好地叫一声“妈”。一想到今后就一直和这样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了,戴天娇无比满足,她觉得她和沙老太有着一个最重要的一点,她们都深爱着张少伟,都一心一意希望他好。   吃完饭后,戴天娇给家里拨了个电话。她知道只有大哥和崔茜茜在陪爸爸妈妈,二哥也没有回家,此时,任歌已经到了大荒田二哥他们的部队,那里有二哥的一个小天地,还有二哥的一些朋友。   电话好不容易通了,是大哥接的,声音很差。戴天娇扯着脖子问了爸爸好吗?妈妈好吗?夏阿姨好吗?因为太费劲,说了几句就挂了。   张主任问天娇:“你把和少伟的事跟家里说了吗?”   戴天娇说:“还没有,我准备今年口家休假的时候,再当面给他们说。”   张主任就点了点头。   晚上,张少伟送戴天娇回宿舍,只有短短的一点路,可是两人却走了很久,喝了酒身上觉得暖暖的。快到了,两人都停了下来。   戴天娇说:“我太幸福了。”   张少伟说:“我也是。天娇,我要谢谢你,你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这么大的快乐。”   戴天娇故意板起脸:“那我是谁家的?”   张少伟觉得没说对,就赶紧说:“当然是我家的了,我不会让你跑的,我一定要你当我的媳妇。”说着就有一种上前拥抱戴天娇的冲动,可是,他没有动,他把爱情看得太神圣,太庄严了。   在黑暗里,他们彼此看着对方,都有一种不知来自何方的冲动。戴天娇还是说:“我太幸福了,我感到了真正的幸福。”   张少伟说:“我们会一直幸福的,幸福到永远。”   戴天娇被感动着,竟不可控制地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49   清明节的这一天黄昏,戴天娇在墓地意外地发现,皇甫忠军也来到了墓地。当时戴天娇正把手里攥着的一把路上采来的野花,一朵一朵地放到每一个墓碑上。在一些墓碑的前面已经有人放了鲜花,也有化为灰烬的冥纸。   戴天娇在心里默默地说着,不管你是谁,都愿你在那一个世界里过得幸福。   她还在想,那一个对于她神秘的女人,也就是爸爸说的女英雄,一定也在这里面,只是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说,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是为着你来的。因为你创造了辉煌,你像太阳一样,让我对你充满了好奇。你好像是救世主,又仿佛是害人精,你也许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可能就是一个女鬼。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人在上山的路口出现,远远的她能认出是一个男人,看上去他个子很高,穿着军装,是医院里的人,他手里拿着一束鲜花,远远看着像一团火。戴天娇起初没有太在意,依然专心放着手里的小花。直到皇甫忠军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才像被鬼吓了一跳似的,“啊”地喊了一声。   皇甫忠军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看了她一眼,那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眼。戴天娇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也许是一五八这一块特殊的地方,也许戴天娇本身就没有什么仇恨的概念,总之,关于在学校操场发生的一幕,戴天娇后来再没有找过皇甫忠军。她不想让人与人之间有仇恨,有一些丑恶的东西,她没有去想那一天皇甫忠军为什么要那样做,她甚至想,也许他已经后悔了,也许他是一时脑袋发热,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因此,戴天娇尽管和皇甫同在一个医院工作,是同事关系,她一直没有去质问他,她像对待同事那样,以一种尊重的心态去对待他。   因此,戴天娇还是叫了一声:“皇甫医生。”   皇甫忠军继续朝前走着,用背给了戴天娇一个“嗯”。   戴天娇也没再说什么,在干着自己的事,皇甫离她越来越远。   后来,戴天娇发现,皇甫献花的那个墓碑就是那个神秘的无字碑。戴天娇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了问号,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越想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想搞个明白。可是,偏偏是这个皇甫,要是换一个人,要是换一个人就好说了,在医院戴天娇总是受欢迎的女孩,人缘关系总是很好的。她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亮了一下,又闪出在学校操场的那一幕,她忽然觉得,皇甫那天的行为,一定和这个无字碑是有联系的。是的,那天他说过,“你以为你能找到她,她早就死了”这样的话。   戴天娇对自己说,是的,我就是想找一个人,一个让我从小就好奇的人。因为这个神秘的人对我的家庭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响,她影响着我的父亲,使父亲每每在提到她的时候,而变得更加本质。她影响着我的母亲,使美好的母亲,显露出她的另一面。她还影响了我,让我为她作出了我人生的第一个选择,我自作主张地来到了一五八医院;她还是我的榜样,我似乎就是为了做她那样的人而活着。   想到这,她决定走过去,直截了当地问皇甫,如果是她想找的人,那么他为什么要仇恨她,为什么诅咒自己的父亲?   她走到了无字碑前,很虔诚地在墓碑上放上了一束她采的野花。   “谢谢你的好意,”皇甫说,“但是,这样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她是谁?”戴天娇说。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是谁?”皇甫没有正面回答她。   “不知道。”戴天娇说。   “可是,你要来扰乱她的生活。”   “我没有,我怎么会呢?”戴天娇觉得受到误解。   “但是,你做了,她本来已经睡着了。”   “这……这怎么会呢?”   突然,皇甫站了起来,愤怒地说:“你就是做了,是你的老子让你做的吧?”   戴天娇一下子哑然,吃惊地看着皇甫,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皇甫朝她瞪了一眼,“告诉你老子,不要来打扰她。”转身走了。   戴天娇一脸茫然地看着向山下走去的皇甫忠军,心里的疑团更大了,她想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很多迷一样的事,她想也许张主任和沙老太能说得清。   又一个星期天,沙老太让戴天娇到家里来吃饭。下午的时候,戴天娇就来到了张家。老两口很高兴,三个人坐着聊天,更多的是聊张少伟,戴天娇特别喜欢听两个老人讲张少伟小的时候或认识她之前的任何事,听着就觉得张少伟又来到了她身边,仿佛看到他闪着一张充满稚气的脸,出现在一五八的任何一个角落。听到特别有意思的事,就总忍不住问:“后来呢?”   沙老太有时皱着眉头,使劲地想:“好像从来没有打过他。”又问张主任,“你呢,你打过没有?”   张主任说:“你没打过就是没打过,我们家哪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   沙老太斜他一眼,可是就这一眼,依然饱含着娇嗔。   戴天娇就总是在一旁听,两个老人的斗嘴也让她有一种温馨感。有时两人争一个理,难解难分,就都来拉拢戴天娇,似乎她的意见很重要,戴天娇就只是揭着嘴笑,不轻易发言,就是发言也是边缘性发言。最后,老两口还是自己解决。   这一天依然如此,忽然戴天娇问:“烈士墓里的那个无字碑是谁的?”   沙老太说:“是我们老护士长的……”话说了一半,忽然不说了。片刻,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戴天娇又问:“为什么皇甫医生要给那个墓碑献花?”   沙老太想了一下,还是说了:“因为那是他母亲。”   “什么?……”戴天娇吃惊地问。   沙老太毫无继续说下去的欲望,就站起身说:“哎呀,我要去做饭了。”说着起身走了。   张主任就接过老伴的“职务”,来和戴天娇聊天,戴天娇忽然觉得不对,也说了声:“我到厨房去了,我去帮帮阿姨。”走了。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三章   50   说起来,王萍平的信在五个人当中算少的。在学校时和她成为好朋友的同学几乎没有,才到一五八的时候,有一两个同学给她来过信,主要讲一下彼此的新的工作环境。后来这样的信就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也难怪,随着人渐渐地长大,遇到的事会越来越多,而单纯的同学情也不在于每天的表达,信少也是正常的,因为来的信少,那么回的信也少。那种在黄昏时,看着乡邮员必经的大路翘首盼望的情况,她就很少,她没有需要她倾心等待的信,她的信总是走过所有的正常途径,最后姗姗来到她的手里。   这一天,王萍平收到了一封信,她看了看地址就知道是谁写来的,这是惟一一个和她长期保持通信联系的人,并且是一个男人。   萍平:你好!   15号的来信已经收到,很高兴。   我尤其高兴的是,你终于还是承认了现实,并且依然对我是信任的,过去的事我就不说了。不过一想起你那时固执的样子来,我心里还会疼,你觉得我好像会毁了你的前途,你是那么渴望地离我越远越好,本来我已经为你联系好了总医院,你知道像你这样家庭背景的人要进总医院,就好比是登天,我动用了我最好,也最不想轻易动用的关系,就这样还花了不少的钱。可是,你却说,你要到一五八去,并且是主动要求去的。最严重的是,你告诉你母亲要我不要到你家来见你,我憋着一肚子的话,我相信我能使你改变主意,可是,你真的就狠心地不见我,我无法说服你。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一个心气高的女孩,你总觉得你和你们家欠我的太多,你不想欠什么人。   你以为你总算毕业了,你幻想着你可以凭着自己的翅膀远走高飞,开创自己的事业了,你知道你进不了总医院或留校,而要靠你自己你就只能铤而走险,选择一个最差的、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你想也许这样你会得到重视,会有你想象出的新闻效果,可是,出乎你意料之外的是,学校对于你们的主动要求,几乎没有做出任何了不起的反应,你们这些似乎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和其他所有的同学一样,悄然到了一五八医院,一切就像你信中说的,医院的人并没有因为你们的来或不来而对已经成为规律的生活有半点变化,你们不过是又一代一五八人,你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价值,而且,凭着你自己的努力,你仍然是走不出一五八的,就像你说的,一五八是一个好进不好出的地方。当你看到日复一日生活着的一五八人时,你觉得不能像他们这样,在那个大山沟里生活一辈子。   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是在血的教训面前醒悟了,你能把你的心里话告诉我,我感到很高兴。多年来的部队机关工作,我知道了对生活不能只是抱有幻想,要脚踏实地。我不是在夸我,你自己想一想,你的命运是不是因为我而改变的,像你那样一个普通的部队职工家庭出身的女孩,要拥有现在这样一份工作是不容易的,再怎么它可以保障你这一辈子的生活了,你最起码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女兵,再不用像你大姐二姐那样,在工厂干重活,而工资又很低。你二姐要说条件也不错,可是我最近听说她在和他们车间里的一个男工谈恋爱,我对你妈说,那怎么行,从现在这个局势看,当工人以后不见得过得好。但是,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想把你管好,让你过上好日子。   萍平,其实我一直在默默地为你的工作调动作努力,你不能永远在那个鬼地方,一五八的许多老人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在分部,经常遇到来找组织解决孩子工作和上学问题的一五八人,现在这个问题很突出。因为当年那些小孩,现在都已经长大了,工作安置,再怎么也是离家远,父母不能照顾孩子,孩子更管不上父母。许多老同志都活动着要调上来,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孩子,可是,这又是多难的事。你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放心,我会尽力为你解决调动问题的。不过,我还是要给你打打预防针,要办调动,最简单的就是照顾夫妻关系。我的意思想必你能懂,我的年龄也不小了,和我一块入伍的,早就当了好几年的爹了,况且我们也谈了好几年了,当初你说要考大学,我答应等你,后来没考上,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又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参军,你能考上军医学校,我很高兴,这是你自己的努力。这样,我又等了你三年,现在你都毕业两年时间了,我已经满了30岁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是拖不起了。   萍平,一想到你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太想你了,我真想来看看你,但是,你总是以影响不好为由,不让我到一五八。其实,我到一五八最方便,你知道我们分部直接管一五八,我要是去了,医院还要安排我吃住呢。   萍平,你还是那个样吗?还是那个总是闪动着青春色彩的你吗?往事历历在目,就是你那种青春和纯真,让我一眼看上了你,我多么想你,我爱你,萍平,为了你,我愿意付出所有。   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家终于有了一台电视机了,是12寸黑白的,金星牌的。我看你爸爸妈妈每天在家也挺寂寞的,就给他们买了。等你回来就能看了。   我真想紧紧地把你搂在怀里,一想到你那双软软的小手,我就激动,我多想把它紧紧地握在我的手心里,然后亲吻它,就好像亲吻你一样。   吻你   永远爱你的 永江   5月25日   王萍平看完了信,心里像倒了五味的瓶子,真不是个滋味。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心想,看来注定是逃不出他手心的了。   一种悲哀弥漫在她的心里,又想起妈妈经常说的一句话,要信命啊,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天注定的,是不可改变的。她想,难道这就是妈妈说的命吗?是这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像锯子一样割锯着你的心的东西吗?一切都如江永江信里说的那样,她试图逃离,逃离江永江,在她护校毕业的时候,她以为逃离的机会到了,她冒险选择的一五八,想着从此以后再也不求他,不需要他。可是,没想到事实并不是想和不想的。如果,本来一个不太具备一些条件的女孩,却又心高气做,又要想点什么,这样麻烦就必然要来。   王萍平就是这样的女孩,在她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江永江就看上了她,那时江永江是王萍平父母所在单位的一个干部。她的父母是部队职工,家庭条件总是不好,家里有五个孩子,就这样江永江轻易走进了她的家庭,她的父母也看出了江永江的想法,就故意制造机会让他们好起来,他们想如果女儿能嫁一个部队干部,是她修来的。   就这样,她和江永江谈起了恋爱,少女时期全凭着一种好奇或一种呵护,她觉得从江永江那里得到了在父母那里得不到的爱,她终于可以像电影里的小姐那样,在江永江的面前撒娇,每当她放学回到自己那个狭小布满烟尘的家时,她就有一种逃离的渴望。她对所有豪华和整洁充满了向往,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以后有一个那样的家,像体面人那样有会客室,有书房、有厕所,她还想所有的家具上都盖着镂花台布,有一台缝纫机。而那个时候,她惟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江永江的单身宿舍,那里就是他们的天地,她在那里做作业,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江永江总是买来各种各样她爱吃的东西,任她随意享用。她嘴里嚼着高级话梅,把腿放在床沿,靠着椅子背,举着书背诵中国最大的河流位于什么地方,她感到一种满足。当然,后来她没有考上大学,摆在她面前的路就是等待着考工,不管怎么样,她是能考上工的,她会在某一个工厂里当一名车工或者钳工。尽管心情沮丧,但是当了工人就可以很快结婚了,有一个军官丈夫也很满足了。   命运就是这样奇特,当你已经准备屈从于它的时候,它又把希望给了你。就在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由于一场举世瞩目的战争,部队招收了一批部队干部子女入伍,在江永江有计划的行动下,王萍平成了一名女兵。这是她从来不敢想的结果,在她已经穿上了军装许久,她还有一种担忧,她害怕哪一天,她成为清除的对象,使她只不过好梦一场。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发生的只是她由于表现好,被批准报考军校,并且考上了。希望的大火点燃了,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向往的那种生活就在向她招手,她的命运已经完完全全区别于她的两个同胞姐姐了。在她的周围都是一些与她的出身完全不同的女孩,她们姿质天然,充满了她不可想象的高傲,她们说一些她不熟悉的有关大院和有关首长家庭的话,她们使用一些她没有见过的东西,她们说起她们曾经到过的地方让她无比羡慕。她终于知道了尽管她和她们一样穿着军装,可是在本质上她们是多么的不同,她们是绝对不可想象她所有过的那样的生活,她找不到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更没有朋友,只是她的环境使她的自尊毫无节制地狂长,也使她的自卑毫无节制地被深深地埋藏。   在这样的集体里,她开始憎恶自己过去的生活,尤其是与江永江的那一段生活,她觉得一旦被她的同学们知道,那将是她最无地自容的时候,她就想到了逃离,逃离江永江。   现在一切仿佛又回来了,尤其是看了江永江的来信,她忽然觉得她就是属于江永江的,她不管怎样也不可能成为戴天娇、任歌等等,一种来自母亲身上的宿命,现在深深地附在她的身上。在她那高度自尊的天空下,她不能就此生活在一五八,一五八的一切都离她幻想的生活差距很远。她多少次幻想能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尽管现在只是三个人一间,但是,一种看不见的压抑,还是让她感到难过。她看不惯夏冰,更着不惯戴天娇,在她看来生活太宠爱她们了,而她不过是被生活遗忘了的丑小鸭。   她手里攥着江永江的来信。这是她从来没有收到过的这么厚的来信,她坐在自己的床上,这时,夏冰和戴天娇都不在宿舍,她们每天的这个时候几乎都不在,要去拿报纸、夹报纸,她们可能还会结伴散步,反正那是一种她们的生活。   她又把信展开,这次不是逐字逐句的看,而是掠过。看到了最后,她的心猛地收缩起来,说不上一种什么感觉,但是,往事却历历在目。是的,就是这一双小手,他说是软软的小手。她忽然极想砍掉这只软软的小手,尽管它现在已经不太软了,被肥皂和来苏儿水泡得很自,但是,一种滑腻腻的感觉还是那么真切。是的,那时他说,握住它,使劲地握住它,动嘛,动嘛,上下地动,对,哦,对,再握紧一点,好,好的,哦,快,快一点,哦,再快,再快一点,快,快……她亲眼看到了他那种如垂死的样子,抽搐着全身,痛快的、压抑的,那喷涌而出的白色,像一道白色的虹,越过她的手臂,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一股刺鼻的腥味弥漫在江永江小小的宿舍里。他起身搂住她,用下巴颏蹭她的头发,说,谢谢你,谢谢你,我是舍不得你啊,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可是,我是多么想,多么想啊,你无法理解男人的这种想,是要命的。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玩着这样的游戏,江永江使她认识了男人,她以为所有的男人都是江永江,江永江是惟一的男人。可是,后来不是这样了,后来她听到过她们说起她们身边的男人,完全不同的,优秀的,像是电影和书里才有的。她开始憎恶她和他曾经玩过的游戏,在黑夜里,她听着周围的鼻息声,她不敢想她的过去,她觉得是一场噩梦。   想到这,她觉得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像无数根刺扎在里面。她仰面躺到了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   许久,宿舍门外响起了掏钥匙的声音,王萍平迅速坐了起来,把信塞到了抽屉里,拿起一本书,靠在床头,一副悠闲阅读的样子。   果真,夏冰和戴天娇回来了,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就在进门的这一会儿,还好像在讨论什么。   “王萍平,你今天躺在这真是太可惜了。”戴天娇说。   王萍平移开书看着她,在等着她的下文。   “你问更冰,今天的晚霞真是罕见的。”   “是吗?”王萍平在心里说,什么大不了的,晚霞还没见过吗?她从心底里烦这种大院似的夸张。   “真是千姿百态,变幻无穷,你想什么它就能变什么,真是绝了,是吧,夏冰?”   夏冰应了一声。   戴天娇好像很高兴,又说:“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晚霞。”   夏冰就在一边泼了一瓢凉水:“也没什么,你也是心情的缘故。你收到了张少伟的信了呗。”   戴天娇就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实,还是很好看的。”片刻又说:“当然,信也有因素,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信了,把人都急死了。”   “唉,我真想也急一急,可惜没有急的。”夏冰讪讪道。   “他真的已经上去了,你说让不让人担心嘛。”戴天娇脱了鞋上了自己的床。也靠在床头上,又把信从兜里掏了出来。   “你看嘛,他们已经到了前指,随时待命,每个人都写了决心书呢。”戴天娇看着信说。   “问题不大吧,现在已经好多了。”夏冰说。   “好是好一点了,他也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我还是害怕,真的。”戴天娇说。   “可以理解。”夏冰似乎已经不想再听她叨叨。   戴天娇听出来了,就又独自把信看了一遍,放下信满脑子还是张少伟,脑袋里全是按照他信的内容设置的一些场景,什么钢架棚,她见都没见过,只能想。   王萍平始终没有吭声,心里却一直在说话,看把她美的。怎么什么好事都轮到了她?一想到自己,就更觉得这世道太不公平了,又更加激发了她要过一种更好的生活的想法,她已经下定决心,在不长的时间里,离开一五八。一五八的天地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小太小了,而且社会的变化,也是超出人的想象的,已经有一批又一批的人连自己过去的城市都已经抛弃,他们到一个叫深圳的地方,那是一个开创事业的地方,当然,她没有到深圳的想法,但是,她一定要进入城市。   51   与戴天娇相比,夏冰的心情就不好。钱兵上次把东西给她以后,他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过去还能在大路上偶尔遇到,不知怎么搞的,最近也遇不到了。夏冰倒真希望这样,她想要:见到了不是很尴尬吗?说什么好呢?   有一天,夏冰在大路上竟遇到了钱兵的一个朋友,也就是次钱兵领到她们宿舍去的其中的一个,本来就不知道叫什么,:在夏冰早已把人家忘了,是那个男兵叫住了她。男兵告诉他钱:上前线了,夏冰吃了一惊。那人告诉他,是分部把他抽调去了因为前边供给跟不上,又专门抽调了一批后勤人员带着物质上了。   “什么时候回来?”夏冰问道。   男兵说:“这不好说。到了那种地方还有个准?就连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定呢?”。   男兵甩下这么一句话走了,倒是把夏冰的心搞乱了。不管怎么说,钱兵总是到了一个非常地方。连走之前都没有告诉她一下,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走的呢?夏冰忽然有些不安,觉得后来自己没有主动找钱兵是自己的不对,虽然人家钱兵给他送来信和笔记本,但是人家也没有明确说要和自己谈恋爱,倒是自己搞得神经兮兮,一付高不可攀的样子。   夏冰越想越难过,想着要是真的像那个男兵说的那样,那她会永远不得安宁的。   现在回到宿舍倒是与戴天娇有话说了,两人都特别关心前线发生的事,每天总要听广播,看看军区的报纸,看有没有什么战况。这个时期,在前线的部队大都是外区的轮战部队,所以在军区的报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信息。戴天娇又是好长时间没有收到少伟的来信了,更是着急。看着着急的戴天娇,夏冰就在想,难道我也在爱钱兵?想想又似乎找不到那种爱的感觉。她对钱兵应该是一种挂念,这种挂念可能会被用在任何一个认识的人的身上,她实在无法体会戴天娇那种因思念而忘我的感受。   过了不久,总医院的同学来信说,同学乔娅丽已经出国了,她嫁了一个英国华人,办了转业手续,已经到英国定居去了。同学形容了一下乔娅丽婚礼的情况,说那是不可想象的豪华。同学们都无比羡慕乔娅雨过上了幸福生活。   王萍平说:“英国的男人都很绅士。”   “听说他们到了英国,还要到教堂去举行一次婚礼。”朱丽莎说。   英国无法出现在她们的脑袋里,那毕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当然决不会是简爱家那个样,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但是,消息无疑是一扇打开的窗户,每一个人都从这个窗口,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52   戴天娇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收张少伟的来信。自从有了张少伟的信,仿佛生活就已经浓缩成了期待和新的期待。即便是每一天的早晨开始得令人沮丧,而到了黄昏心情就会和天空一样灿烂。这时她最怕的是下雨,如果在黄昏的时候,或是在黄昏快到的时候,下起雨,那么她的心就会提得高高的,单纯的期待就变成了含有一种莫测前景的侥幸。如果在雨天能看到乡邮递员披着雨衣,由小变大的身影,戴天娇就恨不得为他做点什么,她知道只要有邮件的到来,就一定有属于她的情书。在她看来情书是可以当饭吃的,是可以当衣服穿的,情书是具有魔力的,它能像杜冷丁注射液一样,使人一旦接触,就不能没有。在她享有情书以时候,就好像小的时候,对着烧后的煤油炉散发出来的香味,深深地吸一口后所获得的快意一样,那是一种很深刻的快意。   这时医院里所有的花都开了,并且开得灿烂无比,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花园。   张少伟在来信中说,他非常高兴,因为他们班的实习部队是军区著名的英雄团,而此时这个团正在全国人民最关注的地方执行任务,他们将直接抵达部队现在的所在地,并且立刻投入战斗。   戴天娇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地名,曾经有一个时期她几乎每天都能从广播里听到这个地名,而且在他们科里现在还住着那里送来的伤员,人们在说起那一片土地的时候,眼睛中都闪烁着晶莹。   戴天娇的心又收缩成一团,她时刻在为张少伟祈祷,她惟一的愿望就是张少伟能平安回来。   星期天的时候,戴天亮开了一辆吉普车到一五八来,说是要带戴天娇和任歌出去玩。戴天娇就对任歌说,不如把大家都叫上,好不容易有一辆我们可以支配的车。任歌同意了,接着就对大家说了,朱丽莎和夏冰都很高兴,王萍平说才下了夜班,不想去。也就没有勉强,这样正好五个人坐满一车,除了开车的戴天亮,任歌坐他旁边的那个位子,后面坐着夏冰、戴天娇和朱丽莎。   “我带你们去一个最好玩的地方。”车子一动起来,戴天亮就说。   “什么地方?”朱丽莎抢着问。   “反正是一个最好玩的地方,是我发现的。”戴天亮得意地说。   “你发现的,大概是一个比较好的炮位,不一定好玩。”任歌说。   大家就哈哈大笑。戴天亮说:“你是批评我缺乏情趣了?”   “哥,本来嘛。”戴天娇说。   “我现在不说话,到时候你们自己看。”戴天亮说完,就踩了一脚油门,汽车轰地一声,像一匹马一样,越了出去。   车上坐的人都闪了一下,“好啊,你报复。”话是这样说,但是还是有一种刺激,所以就开心地叫喊着。   这一天是一个好天,初夏时节,风是凉飕飕的,姑娘们把窗玻璃全都摇了下来,风就很猛地吹了进来,把她们的头发高高地撩起。她们觉得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兜风,所以都特别开心。   汽车过了大荒田,越过165师的大门,一扭头一头扎进了一条通向山里的毛毛路,立刻车子像行到了有风浪的海面上,剧烈地颠簸了起来。有一些很差的路,就把人颠得顶到车棚。这时戴天亮为了照顾姑娘们,就把车速减了下来,没想到姑娘们却要求他提速,这样颠簸的程度要更厉害,她们必须一个抓住一个,每颠一下她们就开心地大喊大叫,一路上抛下了不少的笑声。坐在前排的任歌总是不自主地把手伸向戴天亮,汽车一颠她就本能地抓戴天亮的手,朱丽莎就大叫:“任歌你别拉他的手。”   戴天亮笑着说:“没关系,你拉。”   大家又起哄,说是何必这么护着你的未婚妻。说还没过门哪,就这样酸。戴天亮就只好说:“我投降,我投降,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嘴,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敢要你们。”   坐在飞奔的汽车上,感觉风好像割断了阳光的光纤维,使得阳光如碎片一样飘落。   在几乎没有路的时候,戴天亮停下了车,说了声:“到了。”下了车一甩门。   姑娘们欢呼着跳下汽车,一看没什么嘛,眼前就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山上几乎全是石头,并且是巨大的石头,毫无什么动人的风景,倒极像患了痴呆病的一群病人蹲着。   “哦,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地方?”任歌说。   “是啊,难道不好玩吗?”戴天亮很骄傲地说。   “哎呀,早知道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跑过来吗?”戴天娇撒娇地说。   “原来作训参谋也像新闻干事一样爱吹牛啊。”朱丽莎说,说完才有些后悔,怕任歌产生联想,好像又故意提杨新民,看了看大家没什么反应。   只见戴天亮胸有成竹地对姑娘们说:“跟我来。”说着就向眼前的一块大石头走去。到了石头跟前,姑娘们才看清大石头上有一个洞,洞口不算太小,人进出不困难,但是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姑娘们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到底要干什么。只见戴天亮从腰带上取出一个大电筒来,往里照了照,说:“走吧。”   “什么?进洞。”   “是啊,不是要到最好玩的地方吗?”   “可是,这里面能进去吗?”   “难道你们跟着本参谋还害怕吗?”说着就率先进了洞。   姑娘们一看,也对洞充满了好奇,很想进去看看,就跟在了后面。一进洞立刻有一股非常有历史的冷气从脚底升起,立刻裹住了她们全身。戴天亮打开了手电筒,一道雪亮的光照在洞壁。   “哇。”姑娘们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来洞壁上全是钟乳石,各式各样的,有从洞顶上垂下来的,有从地底下长出来的,经手电筒一照,全都闪闪发光。   “原来这是一个岩洞。”   “呀,真是太神奇了。”   戴天亮说:“好看的还在前面呢。”就举着手电筒,走在前面。   与前面的钟乳石相比,这一片的钟乳石是可以命名的,就仿佛前面的那些是它们的子孙,它们才是坐镇江山的人。这里就好像是一个议会大厅,正在举行一个严肃的大会,随着戴天亮手电光照射地方的移动,只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吁嘘声,真是不可想象的神奇力量,好像你脑袋里出现什么,你的眼前就能看到什么。越往里走,那一股极其有历史的风就越凉,姑娘们不得不抱起双臂,自己搂住自己。   “好了,向后转吧。”戴天亮说。   “完了吗?”。   “怎么可能?连我都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多大,反正我敢说比贵州的那个龙宫要大得多。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更是一笔财富。”戴天亮说。   大家就恋恋不舍地向后转,因为前面实在是太未知了,也许她们能在这个洞里转一天。   “你是怎么发现的?”朱丽莎问。   “这还不简单吗?这根本就不叫发现,洞口那么大。”戴天亮走几步就把光线对准后面,看看都跟上来没有。   “可是,第一次你怎么敢进这个洞呢?”夏冰问。   “那是你们这些女孩想的,对于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比冒险更让人激动的。”戴天亮说。姑娘们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在前面晃动,心里还是有很大的安慰,反正踉他这样的人在一起,你是不会想到害怕的。   出了洞,”大家忽然觉得极不适应,阳光突然显得很强,大家都眯起眼睛调整了一下。   戴天亮说:“其实你们看看眼前,也是美景一片,看上去好像没有长什么,可是就是这些石头本身就在展示它的魅力。”   好像他的话就是真理,姑娘们扭动着头四处看看,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朱丽莎说:“这些石头容易让人想起男人。”姑娘们听了都不敢看她,觉得怎么在这里说这么大胆的话。   夏冰赶快说:“我觉得戴大哥说得有道理,其实,这些石头”一直在对我们倾诉,在告诉我们过去和现在的关系。”说完夏冰自己都吃惊,我到底说了一些什么。   不过,任歌倒赶快夸了她:“简直是有诗意又有哲理。”   大家缓缓走着,渐渐地都走分散了。   戴天亮走到妹妹的身边,说:“听说军区就要合并了,最后定的不是我们这边,是那边,那么就意味着我们军区撤销。”   “你是说爸爸……”戴天娇看着哥哥,犹豫着。   “这是肯定的了,爸爸年纪是最大的,这次肯定下了。我是说,你没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你就准备一直待在一五八吗?”   “哦,你是说现在调动,”戴天娇说,“不,我不想离开一五八。反正目前不想,在张少伟没有确定下来时,我不离开一五八,以后就看他在哪再说。你呢?你是有想法了?”   “我当然没有什么,我们师目前来说不会有什么变动,我原来想把任歌动一动,可是她不同意,你们都一样,热爱一五八。当然,她说我在哪,她就在哪。”戴天亮说着一脸的幸福。   “很幸福啊?”戴天娇故意逗哥哥。   “我就是喜欢任歌身上的那一种与众不同,我总觉得她生活在尘世以外。”戴天亮说。   “哥。你都变了个人了。”戴天娇笑着对哥哥说。   戴天亮有一点点难为情,“哎,我是老来得爱嘛。”   戴天娇说:“对了,哥,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没想过,好像就这样很好,恋爱很愉快啊。不过真要结婚,我也像大哥那样,根本不搞什么仪式,最多两个人出去走一趟。住一起不就得了。”   “再不结婚就成老头了。”戴天娇说。   说着,任歌举着一手的野花跑过来了:“天亮,你看。”   戴天娇冲着哥哥做了个鬼脸,就跑开了。   53   坏消息又传来了,王萍平觉得才见的一点点希望又破灭了。离上封信不长的时间,江永江又来了封信,说是部队最近大整编,干部调动冻结。这就意味着又要等待,等待是最不可确定的。王萍平突然烦躁极了,突然觉得不知道怎么打发等待的日子。   一天,她在科里上班,点完了眼药水,就一个人走到会议室发呆。   护士长进来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知道,“小王。”护士长叫了一声。   王萍平一看是护士长,心想免不了挨批评,就什么也没说,低着头。   护士长一脸的笑,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来坐下、一我有话跟你说。”   王萍平一脸怅惘地看着护士长,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   护士长说:“小王,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对象。”   王萍平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说。“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就好。是这么回事,医务处的陈助理那天找到我,说是他有一个朋友在军区机关工作,而且是干部部门,今年二十八岁,长得一表人材,也很有才。我看对你挺合适的。要不你什么时候见见?”护士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个护士长了,倒像是一个大嫂。   王萍平的心跳得怦怦的,脑子里迅速在转动,怎么办呢?她看了一眼护士长,说:“护士长,我好好的想一想。”   护士长高兴地说:“好好,想想也好。”   这真的成了王萍平的一个心事,在她的脑子里,从没有想到谁还会给她介绍对象,她也从没朝别处想过,只知道自己和江永江是绑在一起了,护士长给她带来的不仅仅是一条线索,而且是一条路。她一想到这,就浑身颤抖,她似乎又看到了一道曙光。她想这种脚踏两只船是很危险的,但是,她还是决定去探一探那一条船,如果那一条船能让她驶向幸福的彼岸,那么她就要放弃现在的这一条船。   下班回到宿舍,王萍平脑袋里还在想着护士长的话。夏冰已经回来了,不大一会儿,戴天娇也进了门,看到戴天娇进门,夏冰就问她:“今天于海为什么哭?”   戴天娇叹了口气,说:“还会有什么事,那家伙太坏了。”   王萍平也竖起了耳朵。   夏冰说:“交完班,我正准备走,就看见她眼睛红红的进来了,我就走了。”   “她一进到我们办公室里,就大哭了起来。我赶快把门关上,她哭得非常伤心。她丈夫在四川耐不住寂寞,和一个女人鬼混在一起。”   “哦,是这样。真是太坏了。”夏冰说。   王萍平说:“好像于海怀着孕。”   “是啊,都快生了。”   “那她怎么知道的?”   “一个县城多小啊,说是他根本不顾忌别人,公开把那个女人领回家睡觉。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同居。”   “唉,怎么办呢?远水解不了近渴。”   “于海怎么办?”   “不知道。”   “还能怎么办?孩子都要生出来了。”   “和他离婚。”   “离婚不是正好吗?人家马上就结婚。”   “结婚那一天,我就觉得那个人不是一个好人。”王萍平说。   “能看出来?”   “怎么看不出来?他当着新娘子的面,就用那种眼光来看我们,特别色眯眯的。”王萍平说。   “要是找到这样一个人,真是可怕。”戴天娇说。   “唉,一五八就是这个条件,找丈夫第一要忠诚,要不两地分居怎么办呢,特别容易出事。我听说,现在在深圳就是专门有一些姑娘干这种事,也就是妓女。”王萍平说。   夏冰叹了口气,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   戴天娇当然想到了张少伟,她想不论到什么时候,张少伟绝对不会干出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的。想着就特别想张少伟,又是很长时间没有来信了,她痛恨现在这样的日子,张少伟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飘得杳无音讯。她对他现在所处的那个位置充满了担心,一些不祥的念头一出现在脑袋里,就自己首先把自己骂一顿,坚决否定这些念头,又坚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老天会看得见的,老天会知道有一个痴情的女人在等着他的。   突然,门被“嘭”的一声撞开了,朱丽莎进来了,一进门就呜呜哭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搞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戴天娇扶着她的肩膀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朱丽莎还是什么也不说,只是颤动着双肩哭,很伤心的样子。   夏冰还没睡着,又把身子翻了过来,“今天怎么了?是全民大哭日吧。”   戴天娇就很紧张地站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办。   大家就静静地听着她哭,呜呜地。过了一会儿,朱丽莎的哭声小了,她用戴天娇递给她的毛巾擦了擦脸,抽泣着说:“对不起。”说完就转身走了,后来就听得那边的宿舍开门、关门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夏冰嘟囔道。   戴天娇说:“我也不知道。”   “唉,其实,有些哭是毫无理由的,特别是女人。她肯定是这样的。”王萍平说。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四章   54   姑娘们的发明创造还没有完成,又一个新的任务来了,省里要组织一个护理知识有奖比赛。军区给了一五八医院一个名额,参加军区的选拔赛。医院决定先在医院范围内搞一次选拔赛,选出最好的到军区。   这是姑娘们到达陆军—五八医院以后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活动,各个科室的护士长都把这次比赛渲染得很浓烈,说什么这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次护理知识大检阅。是护理专业化的具体措施。   复习题是全省统一出的。是一些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这一般难不倒人。除了这些还有护理基础操作,这个是因人而异的,要求护士不仅熟悉理论知识,而且手的动作要灵活到位,特别是具体到一个病人,因为病情不一样,处置也不一样,这完全就要考反应了。   五个姑娘是一五八的年轻力量,也就成了最佳的人选,也就是说到了最后,成了五个姐妹的竞赛。   竞赛成了姑娘们的主要话题,因为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到省城去参加竞赛。   “我们要去就要代表军区,要么就不参加。”   “我估计军区参赛的一定是我们同学,只有我们这一批现在才有这个竞争的实力。”   “那我们就一定能赢。”   最后说到了谁去夺冠最有可能。   “当然是天娇。”任歌说。   “夏冰穿刺比我好。”戴天娇说。   “夏冰心理素质不太好,一考试就爱出错。”任歌说,“你别生气,我是最了解你的。”   “谁生气了?小看人。我也觉得天娇去把握性大一些。”夏冰说。   “那我们就保天娇。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当病人。”朱丽莎来了个表态。   “是啊,我们大家都来帮天娇,这样把握性就更大一些。”王萍平是放心天娇的。   戴天娇也没有太多的推辞,说起来这真不是一个推辞的事,而是一个争光的事。自从沙老太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以后,她就在心里默默地下了决心,她知道她的对手都是省里各个医院的高手,竞争是一场恶战,可是,她又被这种战斗的感觉所鼓舞,看上去戴天娇是一个娇女子,但是,骨子里她却有一种无所畏惧的东西,她喜欢挑战,尤其是现在因为有了张少伟的存在,她更想有不俗的表现,似乎是对应少伟的勇敢。   很快大家就分了工,夏冰专门负责出题,只要是她能想到的,任何难题怪题都出来;王萍平负责验收,也就是老师的角色;朱丽莎正如她自己要求的那样,当病人,一会儿在她的身上绑上夹板,一会儿在她的身上拥上止血带,吸氧、穿刺开头来假的,必要时就来真的,她毫无怨言,流了点血还挺无所谓的;任歌就是一个吹鼓手,到处张罗,指指点点,似乎大家也都习惯了她的这个角色。   就这样练了起来,外二科还专门腾了一间房子给她们练习,每天吃了晚饭,姑娘们就聚到了这里,一进门就好像是对暗号一样,先对戴天娇一阵狂轰烂炸的提问,谁都可以提。任歌从戴天亮那里拿来了一个秒表,使姑娘们的练习有了正规感,然后就是每天都在重复的操作练习。   戴天娇心里想着张少伟,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少伟都是能知道的。临到省城的头一天,姑娘们提问了许多题,天娇居然有三分之一没有答上来。   “你……你怎么了?”夏冰急了。   “你可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朱丽莎还躺在床上当病人。   王萍平和任歌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满脸的沉重。戴天娇说:“让我静—静。”姑娘们一离开,她自己就在那一间屋子里掩面哭开了。这是她到一五八以后,第一次为自己流泪,不知道为什么竟哭得没完没了,而且还很伤心。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叫着少伟的名字;她想要是少伟现在在她的身边该有多好啊。   晚上,她到了一趟少伟家,沙老太对她说:“不要把比赛看做是比赛,这样你会轻松一些。”。   张主任干脆摆开了棋盘。要教天娇下棋,他头头是道地说:“下棋能教你像一个将军一样思考。”   医院专门派了汽车送天娇到省城比赛,来送行的人很多,在一五八什么事都可能是全院人的大事。护士长笑嘻嘻地对戴天娇说:“不要金牌。就是最后一名你都是好样的。”   尽管一五八的人知道戴天娇会赛出好的成绩,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想到戴天娇竟然得了金牌。全省惟一的一块金牌没有让军区总医院拿走,没有让省第一人民医院拿走,却让山沟里的陆军一五八医院拿走了,这个结果在全省的护理界引起了轰动。   戴天娇抱回了一个金星牌的18寸彩色电视机。   姑娘们着急地把电视插上了电源。一打开全都傻眼了。一片雪花飞舞,因为没有连接差转台的天线,根本就收不到什么。   55   黄强是直接到科里去找戴天娇的,那时,戴天娇正在上班,走道里有人喊:“戴天娇,有人找。”戴天娇就戴着口罩帽子,全身披挂从治疗室走出来,站在走道上,问了一句,“谁找我。”   这时就看见黄强一堵墙似的,从走道的那一端移了过来,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嗬,天使就是这样的?”黄强走近了对戴天娇说。   “哎呀,是你啊,黄强。”戴天娇高兴得想跳起来。接着就用手把口罩解了下来。“你一个人?”她问。   “嗳,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是的,就我一个人,没了。很失望吧。”黄强摊开了双手。   “看你说的,什么失望?你来了也高兴啊。”戴天娇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我首先不会忘了我的任务。”说着就把手伸进挎包里掏,“哎呀,看我这记性,我把它放到招待所的枕头下面了。”   “什么?”黄强看到戴禾娇满脸的失望。“你……”戴天娇都快哭了。   “哎呀,看来第三者插足不容易啊。”说着就变戏法一样,手里举了一封信。   戴天娇的眼睛一亮,伸出手就去抢:“给我。”   “就这么轻易交出?”黄强逗她说。   戴天娇故意一生气:“不给算了,你再带回去就行了。”   “好吧,好吧。给你。我还敢带回去,不是找死吗?”说着就把信给了戴天娇。   戴天娇看了一下信封,就把信小心地装到了白大褂下面的军装口袋里。笑嘻嘻地对黄强说:“说吧。怎么临阵逃脱了?”   “可不敢这么说,那是要掉脑袋的。”黄强说,“当然是执行任务。”   “派你来?”   “什么?你意思是怎么不派你的心上人来,是吧?”   戴天娇笑了,没吭声。   “他比我更重要,他在侦察分队。我这,嗨,说是去打仗,一点都没过瘾,不瞒你说,我还没有放过一枪。”   戴天娇忽然想起什么,对黄强说:“你等一会儿,我让他们帮我一下。”说着又跑到了治疗室。   戴天娇和黄强走到了办公室后面的梨树林里,黄强说:“我就简单跟你说说,我马上得走,车等着我,今天我们务必赶到军区。”   黄强就把张少伟的情况和戴天娇说了说,当然,黄强都说怎么好,怎么安全,不用担心,说得的确简单,戴天娇根本听不够,但是,还是向她呈现了一个张少伟的工作环境,似乎她脑子里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渐渐清楚了。   忽然,黄强又把手伸进挎包里,掏出了两块压缩饼干,说:“这是少伟带给你的,差点忘了。”   戴天娇笑了,“看他。”一句话,听得黄强都觉得甜蜜得很。   接着黄强又像变戏法一样,从挎包里掏出了两个军用罐头,“这是我给你的。”声音竟有些羞涩,“我们的条件比他们强,罐头我都吃腻了。”   戴天娇接过罐头,说:“谢谢。我喜欢军用罐头。”   黄强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说:“最多一个月就能见到他了。”   戴天娇说:“你来的巧,明天我就要回家休假。等我休完饭,你们正好回来,到那时你还是和少伟一起来,住几天再回去。”   黄强匆匆应着就跑了,边跑边说:“你放心吧,张少伟少一根皮毛,你就拿我问罪。”又远远地说了一句:“代问两位老人好。”   下了班,回到宿舍,戴天娇依着床头把信页展开。   天娇,亲爱的:   想你,千倍万倍的想你。   我现在是用一床被子当桌子在给你写信,这已经是我最近一段时期最好的条件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又能给你写信了。在日夜奔忙的这些日子里,你始终是存放在我心里的最重要的精神源泉。现在我正在过一种对我来说全新的生活,也在接触一些过去我从未接触过的人,无疑这对我是非常重要的,我感到庆幸,作为一个军人,一个男人,在一生中能有这样的经历是值得庆幸的。   这一段时间,我思考了许多问题,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爱和价值,我仿佛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就读完了一生。我想如果你再见到我,一定会觉得我变了,是我的言谈和思想的变化,对你的爱是永远也不会变的。天娇,在我的这些思考中,也有关于你的,我想,也许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有过一些幼稚的或错误的行为,但是,在我选择你的这个问题上,我是成熟的、成功的,我的生命将因为有你的介入而永远继续。因此,在这里我要对你说:谢谢你。   我希望你永远保持你这种天然的本色,你用一双纯净的目光去看这个世界,看你周围的一切,你生命的底色永远是明亮的,你本身透明得像一滴水。和你接触过的人,在你这里获得的是希望、是勇气、是对生活水不疲倦的爱。你知道吗?现在黄强在和我谈到你的时候,都不叫你的名字,而是一开口就说,你的天使怎么怎么,我没有把他的话当作是玩笑,毫无疑问,这是我们共同的感受,你就是一个天使,天使必定是你这样的。   天娇,眼前的生活是严峻的,是不需要诗情画意的,但是,我却一千倍一万倍地想你,在每一次短暂的休息时,我脑袋里出现的就是你,有时,一我会突然一下一点也想不起你长的是什么样了,真的,你忽然成了一团颜色,或是白色的,或是雪青色的,或是红色的。可是,你就被这些颜色挡住。我看不到你,我努力把这些颜色赶走,一旦是很难。有时,你又清晰无比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在你笑着的脸上,看到了你眼睛中那一丝永远也挥不去的忧伤。”每当这个时候,我在心里喊着你的名字,我仿佛感到我把你搂到了自己的怀里,你的身体是轻柔的,像没有浪的水,又像柔软的丝绒,这时,我脑袋里又充满了颜色。   现在夜深人静,你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是战场,是集结着数以千计的军人的战场。太安静了,我打着手电筒给你写信,真想就这样一直写下去,不,就这样一直和你谈下去,多好啊。天娇,我总感到跟你有说也说不完的话,好像跟你把我前二十三年没有说够的话都说了。一想到,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相拥相依地在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里谈,我就无比的亢奋和激动,一想到还有两年,我才能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就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天娇,这次我回去见到你,我一定要拥抱你,我要好好感觉一下,你是不是就是一团水。   这一切真是太奇特了,等以后我会一点一点地对你说,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所有,现在我只想更多的告诉你,我是多么想你,爱你。   等着我,好好的等着我,我还要和你一起爬上烈士墓山,我要在那里告诉你,死亡给我的感觉,我相信会有许许多多的灵魂未听我们的谈话的。   千倍万倍的想你,千倍万倍的爱你!   你的少伟   六月三日   戴天娇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可是她自己还没有感觉,她似乎完完全全走到了张少伟的身边了。所以,中午饭是夏冰为她打回来的,夏冰默默地把饭碗放到她的面前。戴天娇这才惊醒一样,抱歉地对着夏冰笑笑,脸上还挂着泪花。   “太高兴了。”她轻轻地说。   “我知道是激动的泪花。唉,真不知道这个爱情怎么会把人变成这个样。”夏冰说。   “等轮到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戴天娇说。   夏冰叹了口气,“老天爷,我的心上人在哪呢?”两人都笑了。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五章   56   戴天娇决定休假,到一五八已经两年多了,她都没有好好的休一次假,科里的工作总是那么忙。她口过几次家,都是匆匆过客,那是医院派她出的短差,有时当天去当天就回来,连家门都进不了。上次到省城参加比赛,事先没有告诉家里,事后是崔茜茜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她打电话来责怪天娇怎么不回家。   这一次,戴天娇决定给家里来个突然袭击,她要让爸爸妈妈惊喜。果然,第一个惊喜的是夏阿姨,戴天娇上了台阶,悄悄进了门,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厨房,当时,夏阿姨正背对着门,弯着腰在洗碗。戴天娇轻脚轻手地走到夏阿姨的身后,用手搂住了夏阿姨的腰,正在动作的夏阿姨一下子停住了手,喃喃说道:“乖女子,是你啊。”说着慢慢转过身来,喊了声:“妈呀,就是我乖女子回来了。”说完两个眼睛就潮湿了。   因为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天擦黑的时候了,爸爸还是老一套在书房的沙发上看报,戴天娇是奔跑进去的,爸爸一抬头,就大喊道:“我们家的女英雄回来了。”喊得戴天娇扑向爸爸。”   妈妈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了,嘴里说着:“是天娇吗?是天娇吗?”戴天娇跑到楼梯口,冲着正在下楼的妈妈喊道:“妈,是我,是我。”妈妈下了楼就把天娇的手攥在手里。   一听说天娇还没有吃饭,夏阿姨就在厨房里忙了起来,忙得有些手慌脚乱的,脑袋里竟想不出该给天娇做什么吃,天娇大声喊道:“我要吃米粉。”夏阿姨这才“哦”了一声,嘴里叨念着:“你真是老糊涂了,乖女子最爱吃的是酸辣米粉呵。”   晚上,戴天娇又睡到了那一张自己的小床上,夏阿姨给她铺床时叨叨道:“这被子只要是好天气我就天天晒,今天刚晒了,你来嗅嗅,这上面还有你最爱嗅的太阳味。”   戴天娇就把鼻子凑到了被子上,果真一味浓浓的太阳味沁到了她的肺里,这个味道一瞬间给了她许许多多关于童年的联想,她感到一种很真切的温馨。   那一夜她睡得香极了,可以说是酣睡如醉,快天亮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好像还在医院,就对自己说,快起床吧,起床号已经吹了好半天了,已经出操了。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又进到了另一个梦乡里……这是什么地方啊,色彩多么鲜艳,红就红得像火一样,绿就绿得似春天的树,天亮极了,亮得晃眼睛,呀,那不是少伟吗?他怎么坐在一辆大卡车上,少伟你去哪?等等我,等等我……车开走了,可是又总是没有开出自己的视野,总是能看得见,就还是喊,等等我,等等我……戴天娇一睁眼看到窗外一片灿烂,淡紫色的窗帘上,斑斑驳驳的阳光碎片,随着窗帘的抖动而抖动。戴天娇脑袋里还隐隐约约有刚才梦里的情景,可是又非常模糊,就想反正在梦里是见到了少伟的,可是少伟为什么不理自己呢?又想,人家都说梦是和生活反的,少伟才不会不理我的。   起了床就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小时候曾经偷偷爬过的那棵石榴树好像还是那么高,不,好像越长越矮了,想起石榴花开的时候,那一大团红真是壮观。菜地还种着菜,看着那绿叶子,好像是胡萝卜又好像是芹菜。莱地是爸爸执意要种的,可是他自己真正到菜地里来干活却很少,倒是开头最反对的妈妈,现在好像成了蔬菜专家。有一次,戴天娇把这事告诉了张少伟,然后举着脸问他、你说种菜地好还是种花好,张少伟就笑笑,说种什么都好。天娇不依,非要他说个准确。少伟就想了想说,我选种喜欢的马樱花。他说马樱花开起来好像大火在燃烧一样,美得很彻底。又说了一句,就像你一样。后来张少伟又说,我曾经想过,在烈士墓的四周要是种满了马樱花,那会是什么感觉,最起码那里的死者会感到很幸福、很幸福。   戴天娇想,等张少伟凯旋而归时,一定要把他领到家里来。让他亲手种下他喜欢的马樱花。一想到张少伟,戴天娇的思想就好像插上了翅膀,她在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无法想象他现在所处的那个环境,因为无法想象,那个环境就更加神秘和更加令人感到不安。   家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是似乎又旧了一些,家里的人总是那么少,一直在过集体生活的戴天娇觉得好像太清静了,但是,她的到来已经使家里多了许多生气。   一天晚上,戴天娇坐到爸爸沙发的扶手上,挨着爸爸,她调皮地对着爸爸的耳朵说:“爸爸,你要下台了啊?”   老爸就哈哈大笑起来,“什么话?爸爸这是光荣离休,知道吗?离开职务休养。”   戴天娇故意说:“那是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下台了呗。”   “你们都是这么说的?”爸爸很认真地说。   “是啊,我们实事求是。”   坐在一边的妈妈说:“天娇,你也听说了?”   戴天娇点点头。   “既然这样,”妈妈说,“我看你还是趁现在调回来吧。”   戴天娇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说:“爸爸,我要找你走后门了。”   爸爸又是哈哈大笑。   妈妈说:“这怎么叫走后门,照顾干部身边无子女,正正常常。”   戴天娇就把身子靠在爸爸身上,说:“爸爸,为了给你保持革命晚节,我决定不走这个后门。”   “什么话?这孩子,妈妈不是说了吗?不是走后门。”妈妈说。   戴天娇对妈妈说:“妈妈,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想调。”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那个地方。”戴天娇说。   妈妈明显地面有怒色,但是没有说话。   爸爸说:“随孩子的便,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妈妈想了想说:“也好,只怕你将来想调了,你爸爸又帮不上你了。”   戴天娇说:“妈妈,你是不是特别想我?”说着就走到妈妈的面前,跪在地毯上,把头放在妈妈的腿上。   “那还用说吗?”妈妈用手抚摸着天娇的头。   “其实,妈,我也特别想你,不过,你再等几年,到那时候,我就一直陪着你,天天都和你在一起,我现在要干事业。”戴天娇撒娇地说。   妈妈笑了,说:“妈妈还不是怕你受苦,其实,年轻人多吃点苦也好。我看这一点,你像我。当年,你姥爷就因为妈妈投奔革命都气病了。”叹口气又说:“那时,我们家条件很好……”   “那都是剥削老百姓的。”爸爸在一旁说。   妈妈瞪了一眼爸爸:“你就会捣乱。”   爸爸又爽朗地笑了,说:“你妈妈那时是很不容易,一个女学生跑到革命队伍里来,是需要勇气的,不过,没多久就解放了。她现在也弄个离休。”   妈妈似乎一下子把自己的一生回忆了一遍,说:“那时,妈妈比你小多了。”   戴天娇抬起头看看妈妈,突然觉得妈妈其实是很亲切的,又把头放到了妈妈腿上。   “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这样。”爸爸说,很高兴的样子。又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咱们的小女儿也都长成大人了,可想起那些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是说。和你妈妈认识那时。”   “那时妈妈一定又年轻又漂亮。”戴天娇看着妈妈说,目光里充满了自豪。   “哎,那时真没想到会有今天,现在都老成这样了。”妈妈说着眼里笑着。   “不老,不老。”戴天娇撒娇地说。   57   休假的日子真是舒服,早上可以睡懒觉,吃的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夏阿姨生怕天娇吃不好,把自己这一辈子的功夫都使出来了,眼看着天娇脸白了,身上也长了肉了。   戴天娇总想问问爸爸,埋在一五八烈士墓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可是,她隐约感到这不是一个能由她的爸爸告诉她的事,尤其是不能在妈妈面前提。懂事的戴天娇很少谈起一五八,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她怕在这个家里提到一五八三个字。   有一天,大哥和崔茜茜回来了,一下子热闹起来,餐桌不再感到空荡荡的了。吃饭时,天娇建议喝点红酒。妈妈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孩子怎么想起喝酒来了?”   “妈,喝点红酒有利于身体健康。”戴天娇说。   “孩子高兴,孩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吧。”爸爸插话道。   酒是现成的,因为平时家里没有人喝酒,存的酒不少。倒上了酒,桌上有了一片红色,一下子觉得喜庆起来。   大家举起了杯。   “总得说点什么吧。”大哥说。   “来,为天娇的金牌干杯。”崔茜茜说道。   “什么金牌啊?”妈妈很吃惊。   “还有三等功呢。”戴天娇自豪地说。   “天娇参加全省护理知识比赛得了金牌。”崔茜茜解释道。   “好,好啊,天娇这回真成了我们家的女英雄了。”爸爸高兴地说。   妈妈本来举着酒杯的,一下子放了下来。脸沉了下来。爸爸见状,脸也沉了下来,用更大的声音把酒杯放到了桌子上,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来,来,来,为爸爸妈妈的身体健康干杯。”大哥说道。   “就是,为爸爸妈妈健康干杯。”崔茜柑赶快附和着。   戴天娇一看到这种局面就紧张,她机械地跟着端起了酒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崔茜茜反应快,她又扯出了一个别的话题,说起了大院人家的事。这样大家才又吃了起来。   一天,妈妈被崔茜茜带到总医院看病去了,爸爸一个人在书房看报纸,天娇睡了怕觉起来,看到只有爸爸。就像小的时候一样,猛地扑到爸爸坐的沙发扶手上,用胳膊搂住了爸爸的脖子,爸爸高兴地哈哈大笑着,震得房子都在颤动。   “来,跟爸爸说说你的工作情况。”   “说什么?”   “一五八怎么样?不错吧。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啊。”   “什么风水宝地。大山沟。”   “那可是你自己要去的。怎么又说是大山沟了?”   戴天娇就笑了,说:“爸爸,你知道一五八的烈士墓山吗?”   爸爸把戴着的老花镜取了下来,点了点头,“那里有不少好同志啊。”   “我总到那去。”   “去那干什么?”   “去看你说的女英雄呗。”   爸爸没有说话,把天娇的手握住,轻轻地拍着。   “特别奇怪,她的墓碑上没有写字。”   “那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要别人忘记她。”   “为什么?”   “因为有人伤害了她。”   “谁?”   “一个不好的人。”爸爸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沧桑。   戴天娇猛地感到这事和爸爸有一种联系,一种她不明白、也猜不到的联系,她一下子不再问了,她有些害怕,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在等着她。   58   戴天娇每天最大的事,就是在自己的屋里给张少伟写信,其实信写好了是没有目标发出的,天娇不知道少伟现在的地址,战争就是这么具体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越是这样,天娇就越是思念少伟,越是觉得他们的爱情的伟大和纯洁。有时,天娇觉得爱的对象不仅仅是少伟,而是一个在前方战斗的士兵,爱一个为了祖国而战的士兵,让她自己也会生出一种伟大来。   在她的床头摆放着少伟的照片,那是他们一起到石林去玩的时候照的,她喜欢照片上少伟的那一种帅气,那是少伟独特的,少伟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天娇觉得他魅力无穷,她用手指轻轻地在照片上划过,一遍又一遍。   她坐在书桌前,展开了信纸,笔下的字就像水一样流淌出来,她觉得有没完没了的话要对少伟说,什么事都让她感到新鲜,她都要告诉少伟,过了几天又来看看自己写的信,自己倒笑自己啰嗦可笑。   爱情的幸福使天娇有一种向别人诉说的欲望,但是,突然告诉爸爸妈妈又觉得开不了口,最初还是把夏阿姨引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拿出了照片给夏阿姨看。夏阿姨“啊哟”一声,口里念念有词:“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眉宇露英气,嘴角含文相,将来文的武的都做得来,好好。”   “看不出,夏阿姨你还有这一套。”戴天娇心里美滋滋的。   “你以为夏阿姨就会做饭啊。告诉你,我小时候也念过几天书的。那时候光会念不会写,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晓得的。”   戴天娇早就听惯了夏阿姨的老一套,就不接她的话,而是问:“夏阿姨他真的长的好吗?”   “不好你会看得上,你这个刁女子。”   “冤枉我,我才不刁呢。”   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爸爸的书房里,说是,家人,也就只有爸爸妈妈和天娇,夏阿姨一个人在会客室看电视。   因为天娇回来。好几天家里都处在一种宁静之中。这时。天娇坐在妈妈身边,把半个身子靠在了妈妈身上,爸爸在另一个沙发上靠着,整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馨。   起先他们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在这样的环境里,说什么话倒是不重要了。重要是这样的氛围,后来说到了一○二院里的三三,一○二院里住着刘副司令家,三三是他们家的三女儿。听说最近跟上了一个日本人,马上就要到日本去了。   “嫁日本人,真荒唐。”爸爸说。   “说日本人很有钱。”妈妈说。   “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现在不是兴这个吗?”   “我就看不惯。”   “你看不惯的还多呢。”   “爸爸,管他呢,反正你的女儿不会叫你看不惯。”天娇说道。   爸爸满意地笑了。   忽然,妈妈说:“天娇,你也不小了,找对象一定要慎重。”   戴天娇看着妈妈。说:“什么是慎重?”   妈妈说:“慎重就是慎重,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大事。不过,我和你爸爸一般不会干涉你的自由。但是,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能搞一个一点也不门当户对的。”   戴天娇就笑了,“你还门当户对呢,在军区范围内,谁敢和你们家门当户对啊。”   妈妈笑了:“我是说,不要差得太远。这样不至于没有共同语言。”   戴天娇就说。“一个正师级干部的家庭总可以了吧。”   妈妈惊了一下,“你已经有了?”   戴天娇就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这孩子,那你快说说是谁家,只要是军区的,你爸爸都能知道。”妈妈忙说。   “正师级?”爸爸嘟囔道,“这几个师的师长、政委我都熟,到底是谁家的小子?”   “爸,你定不认识,这个正师级不是你说的师长、政委。”   “那是什么?”妈妈又紧张了。   “我还是说了吧。”戴天娇说,“他爸爸是我们医院的,也就是我们科的主任。这难道不是正师级?”   “哦,是医生。”妈妈说。   “知识分子。”爸爸说。   戴天娇看看爸爸妈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那他是干什么的?”妈妈问。   戴天娇就把张少伟的情况,以及他现在所处的位置,都向爸爸妈妈说了一下。爸爸妈妈都没有说话。戴天娇又说:“他过一个月就能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当面考察了。”   妈妈说:“你都和人家好上了,我们还考什么家。唉,孩子大了都特有主见。”   “这也是遗传嘛。”戴天娇故意说。   爸爸忽然想起了什么:“天娇你说他现在在依温河五团?”   “是啊,前两天他才给我写了信。”戴天娇说,奇怪地看着爸爸。   爸爸的脸色忽然冷峻起来,他抓起旁边的电话,说:“叫唐秘书过来一下。”   妈妈也奇怪地看着爸爸,说:“有什么事吗?老戴。”   爸爸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又对戴天娇说:“你说吧,听口气你很喜欢他?”   “这还用说吗?”戴天娇撒娇地说,“找对象就是要找自己喜欢的嘛。”   这时唐秘书进来了,爸爸说:“你把今天早上送来的那份情况汇报给我拿来。”   唐秘书没有立刻走,轻轻地问:“是关于五团的吗?”   “对。快去。”爸爸挥了挥手。   戴天娇和妈妈都忽然意识到什么,两人对视了一下,戴天娇问:“爸爸,五团怎么了?是少伟他们吗?”   爸爸摇了摇手,“没什么,爸爸是说别的事。”   戴天娇坐到了妈妈的旁边,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向她走来,她在心里说道,不管你是谁,我求你了,千万不要给我带来坏消息。我爱他,我太爱他了。   爸爸从唐秘书的手里接过文件夹,老花镜早已戴上了,他看了看,轻轻地问了一句:“他叫……”   戴天娇猛地扭过头,说:“张少伟。”接着就奔到爸爸的身边。文件夹在爸爸的手里搭拉了下来,爸爸疲惫地靠在了沙发上。妈妈最先看见爸爸的异常,也起身到爸爸的身边。   这时,文件夹在戴天娇的手里,她大叫了一声“不可能。”就瘫软在地上。妈妈焦急的声音在空空的房子里响起。   唐秘书急忙拨通了保健医生的电话,他迅速看了一眼文件夹,只见上面写着《关于舟桥5团一机动车在执行w2号任务时10人伤亡情况汇报》,在死亡名单里,他看到了戴天娇说的那个名字。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六章   59   张少伟留给戴天娇的遗物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当人们找到他的遗体时,这封没有写完的信夹在一个笔记本里。笔记本是一本普通的工作日记,很小,放在上衣口袋里,笔记本里没有多少字,但总能在写过字的页边上看到张少伟一笔一划写下的戴天娇的名字,好像是在一些什么场合,他下意识地写下的。信写得不长,好像刚刚开始:   天娇:   我最想的,我最爱的。   现在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能有时间给你写信,当然,战争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剧烈,毕竟这是一个和我们电影里看到的时代不同的时代了,我们的战争目的在于教训,而不是消灭。   我所在的这个部队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部队,我原来也和你说过,但是,当我真正里身于他们当中时,我才知道这种弥漫着历史气味的传统,对于一支队伍来说多么重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士兵们会为自己是团队的一页而骄傲,而充满自信。我想也许我毕业的时候,我会选择这个团队,我会在传统中履行我一个军人的职责。   当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拥有你,我将永远拥有你的时候,我好像感到自己又在长高,我长得更像一个男人了,现在我知道男人、军人对于这个社会意味着什么,对于自己的女人又意味着什么。天娇,当我身处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张纸的地方时,我在想我爱你这三个字。当初我对你说,我爱你,那是一个少年的诺言,他充满了真情;而现在,现在我站在被炮火和血肉覆盖的焦土上,对你说,我爱你,这是一个男人的誓言,这个誓言将穿越时空、穿越生命,穿越死亡……   天娇,你猜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想等我回去后,我们一起到烈士墓山上去,我要在墓地的四周种上鲜艳的马樱花。你想想看。在那样一个地方。种上这么艳丽的花朵,会是一个什么效果,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做,好吗?   我爱你,天娇,我会为你而活下去的,一定……   戴天娇没有休完饭就匆匆返回了一五八。临走时,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戴天娇向爸爸的车上跨去,一回头,突然感到爸爸更老了。妈妈用手挽着爸爸的胳膊,他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好像使所有人的个性都受到削弱,两天来,家里安静祥和。爸爸挥了挥手,没有说话,而妈妈已经是满眼晶莹了,戴天娇一低头上了车,坐在车上等候的唐秘书轻轻问了一句:“走吗?”戴天娇点点头,泪像雨一样落在了她的衣衫上。   当军区戴副司令的车,顶着厚厚的灰尘驶进一五八的时候,在医院办公楼前已经等待着院长、政委和一些干部,司机犹豫了一下,似乎要停车,戴天娇喊了一句:“不,再向前。”汽车呼啸着越过了那一群人。   汽车在二号楼前停下,戴天娇什么也没有说,一头扎进了一单元的门里,上了二楼,看到右边的那扇门开着,她没有敲门,而是一下子闯了进去。屋里人不少,戴天娇一眼就看见了那一顶白发,她大喊一声:“妈妈。”向着那一顶白发扑过去。   那白发人正是沙老太,毫不夸张,仅仅几天的时间,她已经完成了由青丝向白发转变的过程。她一把揽住向她扑过来的天娇,忽然一阵眩晕,她抱着天娇向后倒去。   “妈妈,妈……”天娇喊着。   坐在汽车上时,戴天娇就想好了,从此以后就把少伟的爸爸妈妈当成自己的爸爸妈妈,她要让他们永远不失去孩子。   大家把沙老太扶到沙发上靠下,张主任向天娇走来,他忽然间步履蹒跚,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种高级知识分子的风采。他抓住天娇的手,说:“你来了,孩子。”天娇看着完全变了一个人的张主任,轻轻喊了一声:“爸爸……”泪就像开闸的水,忽然间流遍一张脸。事先想好的要坚强,要比老人坚强,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沙老太靠在沙发上,虚弱地喊道,“天娇,来。”   戴天娇生到了沙老太的身边,把脸埋在了沙老太的肩膀上,“呜呜”哭了起来。她忘了周围的一切,她甚至没有看清楚屋里都有些什么人,她放纵着自己的眼泪,长这么大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沙老太也把脸放在了她的背上,“呜呜”哭了,她那一头忽然变白的头发,像一蓬茅草一样,随着她的哭泣在颤抖。   屋里突然变得很安静,除了单纯的哭泣声,没有了其他声音,没有人去劝止这两个女人的哭声,在面对突然的灾难的时,女人的屏障就是眼泪。   张主任悄悄退到了书房里,他坐在书桌前,用一只手托住头,他不知道他的头发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灰色。他在流泪,在无声地流泪,他甚至已经不清楚为什么流泪,他无法把死亡,这个他打交道最多的东西与自己年轻的儿子联系起来。怎么可能呢?那是一个多么年轻的生命啊,一个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生命,怎么说死就死了?这个一辈子相信科学的专家,突然有一种一筹莫展的感觉,他在想,我们这样的人对于这个社会的意义到底在哪呢?   许久,戴天娇才看清屋子里的人,夏冰、任歌、王萍平、朱丽莎都来了。还有护土长和科里的其他人。沙老太掏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在天娇的脸上指,搭了泪又流下来了,天娇是看到了沙老太的那一头白发,她原来不相信头发能够在一夜变白,现在她看到了,心就像被刀剜了一样,疼得要命,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   夏冰、任歌、王萍平、朱丽莎都走到天娇的身边来。她们把手交给了天娇,紧紧握在了一起天娇能从她们的手上感到她们要说的话。她举着一张又变潮了的脸看着她的姊妹们。然后。把脸对着夏冰。说:“夏冰,我……”一句话没说完,泪就滚滚而下。   “天娇,不说。”夏冰忙说道,说着她示意任歌去拿一块毛巾来。   “夏冰,你说,他是不是被我克死的……”天娇紧紧抓着夏冰的手,“你说,你说啊……”   夏冰用毛巾擦天娇的脸,说:“你傻啊,不是,不是的……”话没说完,她自己倒擦不下去,头一歪走到一边了。   “天娇,傻孩子,是少伟他没这个命啊。”沙老太用手紧紧搂着天娇,嘴里又喃喃,“少伟,少伟……”   天娇又把脸埋到了沙老太的怀里,“妈妈,你就把我当少伟吧,我真想变成一个男孩。那样我就是活着的少伟。”她用哭声说道,“我真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男的,我、我要是……”   张主任这时已经出了书房,一他在天娇的身边坐下,“你是一个好姑娘,天娇。”   60   看着总是沉浸在痛苦里的戴天娇,夏冰心里沉重极了,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把这一对最好的年轻人活生生地分开?在她的心里,戴天娇和张少伟就是书里写的那样的伴侣,如果要她设想爱情的话,那么张少伟和戴天娇这样的爱情就是她理想中的爱情。   有时,夏冰也想到钱兵,因为没有消息,就特别想有消息,这一天消息终于来了。当然不是为她来的,她是到医院机关办事时听到的,正好他们在议论钱兵,夏冰听明白了,钱兵其实已经早就回来了,只是他已经正式调到了军区后勤机关。他们还说起了钱兵在前线的奇遇,在一次护送物质的途中,他们主动停车搭乘了一个到县城为孩子们买书的山村女教师,就这样这个山村女教师爱上了钱兵,并且用山里人火热的情感征服了钱兵,他们之间的爱情现在一直在前线一带流传,成为经典。   听到这个消息,夏冰心里竟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可想想又觉得自己太没有道理。回到宿舍只是给王萍平说了,王萍平听后淡淡地说:“这就是缘分。”话说得淡,是因为又想到自己的心事,难道和江永江就是缘分吗?可怕的缘分。自从护士长找她谈了介绍对象的事,成了王萍平心里一件很大的事,每天总是有两个声音在她的脑袋里吵架,她知道一个不忠于爱情的女人是可以说是坏女人的,那个时候,坏女人是一个可怕的帽子。可是,她实在是不安心,她不安心就此了却自己的一生。可以说,自己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可是没有开始的生活就让人感到死亡的窒息是多么可怕啊。终于,有一天,王萍平对护士长说:“我妈妈又来信提到了我个人问题,我想还是听你的,你看着合适就行。”护士长一听,高兴得连连点头,说:“我这就打电话让他来一趟。”王萍平想顾不了那么多了。   朱丽莎找到了皇甫忠军,见了面朱丽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流出了泪。皇甫忠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朱丽莎说:“我不是逼你离婚,我是太想你了。”一句话把皇甫忠军感动的,他紧紧把朱丽莎搂在了怀里。   任歌在戴天娇最痛苦的时候,时刻和她在一起,似乎她们真的成了一家人,任歌有一种当姐姐的感觉,其实从年龄上来说她们几乎同龄。戴天亮到一五八来的时间更多了,为了妹妹,也为了爱情。   星期天,戴天亮就开着他那一辆有些破旧的吉普车来医院,他总是带上天娇和任歌出去,或者到县城,或者到野外叫不出地名的地方。天娇知道哥哥和任歌都是为自己,有时一点心情都没有,还是表现出很有热情的样子,她不想叫别人为自己操心。   这一天,戴天亮把她们带到了一个离一五八不远的军区专用靶场。这里正在举行一个集团军的合成军事演习,集团军所属的部队都派出了参加的分队。   戴天亮说:“让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战争。”   远远的,就看到了林立的军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山坡上,不时地有伪装网露出一片、一个角来,新翻挖过的红土,醒目地裸露着。山道上移动着的都是穿着迷彩服的军人,真有一种战争的感觉。   任歌和戴天娇都被眼前的场景吸引了,一种身为军人的庄严感也在身上升了起来。到了演习指挥所,戴天亮停了车,两个女兵跳了下来,立刻引来了一片目光。一个干部走了过来,“任歌同志亲自来视察了?”说着伸出手和任歌握手。   “来,认识一下我妹妹,天娇。”天亮说道。   “哦,这就是天娇。久闻大名啊。”   天娇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们科的杨参谋,著名的杨参谋。”天亮说道。   “著名的老参谋。”杨参谋自嘲道。   说着四个人就朝一些有伪装网的地方走去,任歌和天亮走在前面,杨参谋和天娇走在后面,他们边走边聊。   “我认识张少伟。”杨参谋说。   戴天娇没有想到他会提起少伟,就吃惊地停住步子看着他。   “他牺牲的前两天我们还在一起。那时我也在前面,听说他家是一五八的,我们就聊了起来。那个小伙子不错,可惜了。最让人感到可惜的是,他连英雄都不是,就是死也要成个英雄嘛。”   “不,他是英雄。”戴天娇声音很大。   杨参谋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就忙指着一处伪装同说:“那是一团的位置。”   杨参谋扭过头一看,天娇的一张脸上全是泪水。   61   雾大得不得了,一米以外就根本看不清什么了。现在站在烈士墓山上也什么都看不见,就连最近的树都是模模糊糊的。   对于戴天娇来说,星期天的最好去处就是这里,到这里真好,能够和张少伟在一起,就这样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依然笑着的他,永远都是那么亲切,那么能进入戴天娇的心里。   “今天大雾,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懂节令,总觉得刚刚走进冬天,雾就这么大。少伟,其实,我喜欢这样的大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只是看见你,就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太好了。”   “你看你还是那个傻样,你还没把我看够啊,我还是那个样,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变老的,变得很老很老,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能认出我吗?   “你说吧,你接着说你关于死亡的感觉。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死的,是的,我不难过,少伟……”说到这,戴天娇又不可控制地泪流满面,她真希望真有祝英台那样的奇迹发生,那是多么难开的一扇墓门啊,张少伟总是笑嘻嘻的不让她进去。   “少伟,我真的再也不哭了,你不高兴,你希望我总是快乐的,不知道生活中的苦难,好了,你再接着说。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是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当然,我们依然在一起,这不是吗?我还能和你说话,我知道你喜欢听我说,你不是说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吗?今天下午我还要到爸爸妈妈那去,妈妈说给我做好吃的,你原来最爱吃妈妈烧的香菇,几乎每一个星期妈妈都给我烧,她说,我吃了就是你吃了。少伟,你放心,爸爸妈妈的身体都很好,他们最大的希望是你也好。”   “你总是跑到我的梦里来,你还记得吧,那天我们一起到了天上,我们坐在一朵白云上,太阳离我们很近,你搂着我,你指着远处说,你就住在那里,我让你带我去看看,你不带,你说我现在还不能去,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去呢?我们就还在云朵上讲话,后来,你就轻轻地把我放平,然后亲吻我,你的嘴唇是烫烫的,舌头是甜甜的,你还吻了我的眼窝,还吻我的耳朵,真痒,我痒得受不了就笑了,咯咯笑个不停。你说,你要亲个够,可是,突然你就被风带走了,你真是狠心,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我一个人坐在云上,我又哭了,我想你,我觉得还没有和你说够话呢。突然,我就从云端落了下来,一直飘呀飘,飘到了这里……”   “哦,对了,我把发生的新鲜事告诉你。第一件大事是夏冰谈恋爱了,你一定高兴吧。夏冰真的找了一个医生,他叫常克生,是医大毕业的大学生,今年八月份分到我们科的,人很好,爱学习,听说明年春天要报考研究生,是一个西安人。还有什么呢?哦,年龄,二十六岁,比夏冰大三岁,正好。你不知道,夏冰这一段时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过去那种说话大声,大大咧咧了,变温柔了,特别是和常医生在一起,她就是一只小绵羊。大家都为她高兴,常医生成了我们宿舍的常客,我和王萍平经常很自觉地到外面蹓跶,给他们提供好的环境。现在是他们最热的时候,也是刚刚从地下转入公开。”   “好了,第二件大事是于海生了一个女孩,特别像那个男的。但是于海已经决定离婚,并且什么也不要,孩子她自己抚养,现在这个小女孩成了我们大家的小玩具,我们叫她希希。”   “其他就不算什么大事了,都很好,任歌和我哥哥还是那个样,两天不见面就不行,只要一听见摩托声,医院的人都知道是我哥哥来了。”   “少伟,很快春天就要到了,等到开春的时候,我就会来种上玫瑰花的,你还记得吗?这是你说的,是你想的,我会做的。”   “少伟,雾已经开始散了,我要到爸爸妈妈那去了。再见。”   戴天娇站了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张少伟的照片,一转身吓了一跳,老撇就在她的身后,并且在抹着眼泪。   “你哭了?”戴天娇问道。   老撇“鸣鸣”哭出了声。   “你是为少伟,我知道。少伟喜欢你,他小的时候就知道你。”天娇说着。   老撇似乎听懂了,点点头,他把手里握着的一把松枝放到了墓碑上。   “谢谢,我代少伟谢谢你。”   下午她到了张主任家,一进门就叫:“爸爸,妈妈,我来了。”   沙老太听到声音就跑着到门口来,“今天你又去了?”   戴天娇点点头。   “看你,雾这么大上山的路又不好走。”沙老太心疼地说。   “没什么,我一去,雾都要给我让路呢。”戴天娇笑着说。又问,“爸爸呢?”   “在里屋呢,你去吧。”沙老太轻轻摸了摸天娇的背。   戴天娇进了里屋,看到张主任正伏在桌子上看什么。就轻轻走过去,叫了一声:“爸爸。”   张主任听到声音,头也没回,说:“天娇啊,来坐在爸爸身边。”   戴天娇一看,张主任看的东西竟是一本影集。   “我把它整理一下,时间长了就都丢了。”   戴天娇就也爬到桌子上,看那些照片。突然,一张放大黑白的照片露了出来,戴天娇一看,原来是那一次张少伟准备返校时,一家人加天娇到医院花园里的一张合影。照片上张主任和沙老太分别坐在两把藤椅上,张少伟和戴天娇站在后面,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好,一看就是一张完美的全家福。   戴天娇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那一天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也许什么事都不能太完满了,太完满就要产生缺陷。戴天娇喃喃地说:“要是那一天不照这张像就好了。”   张主任抬起头看天娇,问:“你说什么?”   戴天娇举着那张照片说:“爸爸,你看,这张照片就好像是绝版似的,所以少伟都不回来了。”   “孩子,不要这样想,人的生命是脆弱的,但是,要用最坚强的意志去活。”张主任说。   戴天娇还是忍不住又流下了泪,她没有让自己出声音,而是轻轻地拿走了这张照片。   这天晚上,戴天娇躺在床上,一手举着张少伟的照片,目光深情地望着他,一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先是胸乳,接着滑下小腹,再滑到她那最贞洁的芳草区。随着感觉的增强,她开始扭动着身体,一直到性兴奋达到最高点。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少伟,尽管很多少女都有过自慰,但我戴天娇一辈子还只有这一次,我把这一次献给你,你看着我吧,你心爱的天娇也在看着你,我们正在做爱……”   她感到自己达到了高潮,但眼泪却扑朔朔流了下来……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七章   62   冬天的一五八似乎更多了一些荒凉,由于地广人稀,走很远也见不到一个人,大多数花已经凋谢了,不过,大部分的树却还是绿色的,竹林也还是浅绿色的,惟一开着的花是腊梅,一朵朵好像用腊做成的小花,只有走近它的时候,才能够看到它。   王萍平脚步匆匆,尽管路上没人,但是她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她正向着医院的小招待所走去,小招待所位于第三个养鱼池的旁边,是一排平房。今天,护士长告诉她,让她中午到小招待所去一下,因为上次说过的那个人正好到一五八来出差。   天空是灰色的,就使得冷变得更冷,似乎地也变得很坚硬,王萍乎感觉到尽管走得很轻,但是坚硬的地面还是给她一种有力的反击,使她觉得脚底板生疼,而且地面还会有一个很大的声音发出,使得王萍平更加不安。对于她就要见到的这个人,目前还只是一个符号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可是,这个符号也是坚硬的,在这个符号里,王萍平觉得自己就是一团软面。在不断向前走的过程中,王萍平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坏女人了,如果说不久以前对于这一件事她只是想想而已,而现在她却已经迈出了自己的脚步,她的脚已经向另一只船迈去。   忽然,一只巨大的乌鸦从天而降,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她要经过的路面。王萍平噘起嘴,咻咻地哄它走,可是它的胆子很大,扭过头对着她看了看,依然悠闲地散着步。王萍平有一种惧怕它的感觉,就轻轻地绕过它去。心里突生一种凄凉感,在她看来,一五八正在一天天走向衰败,人员的大批外调就是一个事实,她把这种外调说成是逃离。就她到医院近三年的时间,一五八逃离的人不少于二三十人,不论是一五八的创业者,还是才分来一两年的小青年,都在向着一条路走去。想到这,王萍平突然感到在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注进了勇气,她不再对自己的这次行动忏悔,她觉得这是她非常正当的自救,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女孩,她知道她惟一的资本就是她的婚姻。她果断地举起手敲响了3号房间的门。   眼前的这个人,第一眼就让她生出几分失望,她无法相信他就是军区大机关的干部,据说还掌握一定实权。   “是小王吗?”眼前的男人问道,说不出他说的是一种什么口音,似乎很熟,好像许多机关干部都是这种口音。尤其要命的是,她一眼就看到眼前男人的牙齿,大而黄黑,她心里立刻掠过了水质这个词汇,一颗怀有希望的心也被染得黄黑。   王萍平点了点头,心里像喝了一口冰凉的水。   “坐,坐吧。”男人在说这话的时候,就斜起眼睛把王萍平上下打量了一下,好像在挑选一件东西。感觉上他比王萍平还矮。   在男人对面的沙发上,王萍平小心地坐下了。   男人就对着她点点头,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坐在一张椅子上。   “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嗯,不错。”他说。   王萍平看着他没有说话。   男人停顿了片刻,就用手摸了摸桌上的一叠文件材料之类的东西,说:“哎呀,每天都很忙啊,你看看,”说着就用手把那一堆东西掂起来抖一抖。接着,王萍平就听到他喋喋不休地说起了工作,他说得很带劲,黄黑的大牙就越发明显。王萍平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眼前的一切,像一把有巨大锯齿的锯子,正毫不留情地把她的美好的梦大块大块地锯碎,她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碎片,有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甚至有些乌七八糟,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渐渐锁紧了眉头。   好不容易房子里安静了下来,男人说:“按照一般的调动常规,先办结婚手续,以照顾夫妻关系的理由来办。”   王萍平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   男人全然没有看懂她眼睛里的东西,说:“你先跟单位报一下。”说着又用一种挑选的眼光看了一眼王萍平,满意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王萍平似乎听懂了什么,但是她不敢继续想,就还是用一双闪着问号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嗯,先把手续办了。”他说。   王萍平小心地问:“什么手续?”   “结婚手续啊。”男人吐了一口烟。   “什么?”王萍平害怕自己听错了。   “如果你要是不放心,我也可以先给你办调动嘛。”   忽然,王萍平从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卑微的东西,那是她父亲脸上经常出现的,她仿佛突然获得了力量,她直了直身子,说:P你是说,我和你结婚?”   “是啊,我觉得对你很满意。”男人说。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想法?”王萍平的话音充满了自信。   “你怎么能不满意呢?我可以把你带出这个山沟啊。”男人挥舞着夹着烟的手说。   “你听谁说的我要离开这个山沟?”   “哎,这就怪了,你们一五八的护士不都是这样的吗?”男人说。   王萍平忽然觉得一股凄凉的风从她的心包穿过。她只想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是,她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那你错了。我告诉你,第一我根本没有想和你结婚;第二我根本不想离开这个山沟。”说完就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去。   她像一阵风一样,飘到了宿舍,一进门一句话也没说,扑向自己的床上的被子,嚎啕大哭起来。   63   朱丽莎已经想好了,今天晚上上夜班的时候,要好好和皇甫谈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这样着,她就睡不着了。她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外面的天空,这时的天空是灰色的,平静得像一张纸。宿舍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任歌又进入了她幸福的爱情中去了,一大早,戴天亮就骑着幸福的摩托车来接她了,说是他们师在青龙山打靶,去看打真炮。   朱丽莎想,她爱皇甫,就仅仅是爱,从来没有想过,要拆散一个家庭,真的没有想过,就觉得只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事实上,他们真的幸福过,热烈地爱过。朱丽莎想,人生的初恋能如此也很满足了,因为爱是不能忘记的,爱是刻骨铭心的。就是现在,她一想到和皇甫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觉得一股电流刮过了全身,她禁不住抱住自己的身体,轻轻地用手抚摸自己的大腿、自己的乳房,就好像自己抱住了还是婴儿的自己。其实,皇甫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时刻感觉到自己是皇甫的婴儿,他在呵护着自己的生命。但是,有时又感觉到自己是皇甫的母亲,皇甫是自己的婴儿,需要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用嘴时刻去亲吻他。就是这样的,说不清是什么感情,也许这就是最让人人迷的爱情。   说起来,爱是爱过了,幸福是幸福过了。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说,恋人就可以就此分手,不是的。三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痛苦地然而又是幸福地爱着。她几乎不知道生活中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好像她一醒来,天地都在变化,周围的同学都已经进入了恋爱,她们在幸福地享受着爱情,在体会着爱情,她们可以让所有的人和自己一块幸福,她们的耕耘是会有收获的,会结出果子的。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年,三年是一个沉重的数字。朱丽莎想。   她似乎在对自己说,别想了,睡觉吧。可是不行,她的脑子依然在转动。就想,如果……但是如果还没有想完,她就对自己说,什么是如果?生活中哪有如果啊?她把思想的通道堵住了,可是脑子里又开了一个小通道,于是,“如果”就顺着这条小通道走了下去。   如果在一个开满鲜花的日子里,青春少年的皇甫遇到的第一个女人是我,那么我们就进入了人生最美丽的季节里。我们可以爱得死去活来,纠缠在理也理不清的爱情丝线里。我们可以今天还满面春风,明天就在嘴唇上挂一个油瓶子。接下来就是,他每天在我的窗户台上放一束玫瑰,一直放到九十九束,哦,不,不要这么长的时间,只要三天,三天就行了,我又会无比幸福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接受他的亲吻。我们可以尽情地恋爱几年,然后就是结婚,哦,结婚太好了,结婚是一个多么神圣的词汇。我们将永远地生活在蜜月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于新婚之夜。那一天晚上的月亮是粉红色的,我们的婚床就在月光的下面。我身穿一件白色婚纱,薄如蝉翼,他把我轻轻抱起,庄严地走向我们的婚床,把我放平。在粉红色的月光下,他轻轻伏在我的身上,亲吻我的眼窝、我的耳朵、我的面颊和我的嘴唇,我含住了他的嘴唇,把舌头伸进他的心灵,我用我的心灵告诉他,我爱你,我等待着你……他轻抚着我,他温暖的大手开启了我生命的开关,我在一片辉煌中把整个生命呈现给他……   闹钟的叮铃声,吵醒了朱丽莎,她看了一下时间,知道该起床了,要洗刷、要打饭,吃完饭后要接班。   接了班,处理了一些该处理的事,已经是熄灯的时候了,朱丽莎把走廊灯关了,就走到了护士办公室,看到皇甫正伏案写着,就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坐到了椅子上。   “怎么了?累了。”皇甫把病历塞到了病历柜里,说。   “还说呢。看你今晚开了多少医嘱。”朱丽莎说着,向皇甫递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   皇甫笑笑,“对不起啊,小姐。”片刻,他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让人不放心,你看今天进来的二十四床,怎么能那么处理呢?那是要出问题的。”   朱丽莎说:“这就是缺乏责任心,你不是常说医生最主要的是责任心吗?”   “是啊,可是,这还不是缺乏责任心的问题,这还是一个水平问题。你看看这几年一五八都调了一些什么人来,现在一五八成了一个收容站了,好像不好安,没路子的人都安在一五八似的,这可是一所中心医院啊。”皇甫显得很激动。   “是啊,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五八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辉煌了。”朱丽莎懒懒地说。   皇甫没有再说,而是挑逗地说:“那你怎么要到一五八来呢?”   朱丽莎就娇嗔地斜了他一眼,说:“你说呢,现在我才知道我这是上当受骗。”   皇甫就很满足地笑了。   朱丽莎起身到了水池边,洗了洗手,把手揩干,坐了下来,说:“今晚不准你睡觉,你要陪我上班。”   皇甫故意说:“痛苦啊,还要陪老婆上班。”   朱丽莎用眼睛剜了他一眼:“谁是你老婆了。”   “哦,哦,是未婚妻,未婚妻。”皇甫说。   朱丽莎就笑,很满足的样子。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致命,她一见到皇甫就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感觉,既甜蜜又酸楚,总之,皇甫给她的感觉是亢奋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着,而对于皇甫和朱丽莎来说,这一分一秒都是充满甜蜜和幸福的。又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现在的这个护士办公室就好像是一个他们的家一样。   “夜已经很深了,皇甫起身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地虚掩上,就走到了朱丽莎的身后,一下子搂住了朱丽莎。   “哦,丽莎,我的宝贝。”说着,就在朱丽莎的后脖颈上吻着。   朱丽莎把脖子绕了出来,仰起了脸,皇甫就亲吻着她的眼窝、她的嘴,双手紧紧地捂在她的胸上。   “我想你,想死你了。”皇甫移开嘴唇说着。又马上压了上去。   时间好像已经停止了走动,他们忘情地做着爱。在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无比开阔的天地,明亮的、四周缭绕着音乐的声音,花是鲜亮的,崭新的,太阳永远照耀,月亮也永远出现……朱丽莎已经无法说话,她心里始终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爱你,我爱你……忽然,朱丽莎把身子缩成了一团,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不知来自何方,她使劲把脸从皇甫的唇下移开,她举着一张脸说:   “我们到底有没有天长地久?”   皇甫陶醉在目前的感觉里,他又一次把唇压到了朱丽莎的唇上,他没有回答她,他似乎在抱着一个希望,一个明天,一个幸福,他因此而激动,而进入一片新天地……   朱丽莎又一次移开自己的唇,说:“我好怕,我真的好伯啊。”   皇甫又一次被激动,他想告诉朱丽莎,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坚定地爱着她,可是,他没有这样说,他觉得现在所有的语言都是无力的,他要用他的行动说话,他用力把朱丽莎揽在自己的怀里,像搂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突然,一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是一声巨大的咳嗽声。等皇甫抬起头时,只见两个穿白衣服的人站在亮晃晃的日光灯下,片刻,他才认出是两个其他科的护士长,他无言地看着她们。   朱丽莎是后来才看见的,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就什么也没有说。   事情巧得厉害,这是两个来查房的护士长,一般情况每周两次。   64   几乎是伴着天亮,关于朱丽莎和皇甫的丑闻便在陆军一五八医院传开了,在早交班的时候,皇甫深刻地体会了人的目光所产生的杀伤力,丝毫不比锋利的手术刀片的尖锐度弱。他在承受着这些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目光的同时,也在心里暗暗的庆幸,好在朱丽莎没有在交班现场,如果在,那么无疑会使她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丧失活下去的勇气的。   交完班科主任就把皇甫忠军叫到了主任办公室,外一科的主任是一个有着一头白发、细高身材的老头,他指着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皇甫坐下,说:“怎么回事?”   皇甫看了看主任,把头一扭,“就和你听到的一样。”   主任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我听见什么了?”见皇甫没有说话,直梗着脖子,他又接着说,“说你一个堂堂外科医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企图对一个女护士非礼。”   皇甫激动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主任,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依然直梗着脖子。   “荒唐!”主任气恼地,“你,你怎么能做这样下作的事,你可是一个军人,一个神圣的外科医生!”   主任站了起来,离开了他的座位,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皇甫把目光投到了窗外,窗外是一片杏树,现在不是结杏子的时候。片刻,主任走到皇甫的面前,说:“忠军,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知道这样的事会把一个人毁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认为对于外科手术你有着极高的天赋,我对你寄予厚望啊。”接着,他又说,“你看现在怎么办?这样的事医院肯定会处理的,你实话跟我说,你把人家女孩怎么了?到时候我好帮你。”说着弯下腰看着皇甫。   皇甫又看了看主任,说:“我没有把她怎么。但是,我是真的爱她。郑叔叔,我知道你护着我,不过,医院怎么处理就随他们好了,我不后悔。”   主任听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坐到了他的椅子上。然后沮丧地挥挥手,说:“再说吧。”   朱丽莎和皇甫忠军的问题很快有了处理结果,经院组成的专案小组调查,两人已有私情许久。为了保护一个家庭,也为了保护一个女孩,医院决定,皇甫医生调离一五八医院,原则上回北京安排。朱丽莎考虑到属于受害者,给予团内警告处分一次。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处理意见的结束而结束,一夜之间朱丽莎成了一五八最有名的女人,就连放奶牛的老洪头都知道了。最为严重的是,有一天,朱丽莎下了夜班以后,半夜返回宿舍时,一个黑影从竹林里窜了出来,挡住了朱丽莎的去路。朱丽莎认出是医院有名的懒汉,泥工班的一个民工,他是故意要朱丽莎认出他来的,他舔着脸说:“走嘛,跟我睡去嘛。”   朱丽莎想迈开他冲过去,他一把扯住了朱丽莎的衣角:“怎么?你个骚货,你跟他睡得就跟我睡不得?”   朱丽莎又气又急,拼命挣脱了他的手,疯一样跑回了宿舍。一进门因为又怕又恨,就嘤嘤哭了。而任歌因为接她的班也没有在宿舍,她用两把椅子堵住了门,真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她忽然特别特别想皇甫,可是,自从出事以后,他和她就是所有人都可以监督的对象,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失去了见面的权利。她扑爬在自己的床上,觉得周围一片冰天雪地,她无法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这还有什么可问的,这就是耻辱。   对于朱丽莎来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她几乎忘记了太阳的模样。那些她看不见的眼睛,在她出门的时候,长满了她的全身。于是,她很少出门,她成天待在家里,她不知道外面的一切,她更不知道皇甫的情况。她突然感到,一五八比别人传说的还要可怕,可是,她怎么办呢,组织怎么会把一个不好的人调到一个好的地方,她最多就是爬在窗户前,看看外面的一切,现在的一五八成了她自己的牢笼。   一天,出乎朱丽莎意料的是,外二科的男护士王培强敲开了她们的宿舍门。   “你找任歌吗?她不在。”朱丽莎说。   王培强笑着,很卑琐的样子,说:“不,不是,就找你。”   朱丽莎把他让进了房门,说:“你坐吧。”   王培强没有马上坐下,而是从身后提出一个湿漉漉的塑料袋,说:“这是我昨天晚上偷偷钓的两条鱼,给你。”   “为什么?”朱丽莎奇怪极了,自从她们来到一五八,三年多了,除了知道有王培强这么一个人外,对他什么也不了解,并且也不想了解。他怎么突然送来了鱼。   “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王培强笨笨地说。   “哦。”朱丽莎想不出到底怎么了。   “你拿着吧,炖一炖,补补身体。”王培强说。   “不用,我身体好着呢。”朱丽莎说。   “你,你,你不是才做了,要好好补补。”王培强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什么才做了?”朱丽莎百思不得其解。   “你,你也不要难为情,我知道,你是受骗的。”王培强说。   朱丽莎的脑袋里像一道亮光闪过,她忽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她霍地站了起来,“你,你,你胡说什么呀。”突然指着门说,“你出去,出去。”   王培强还是笑嘻嘻地说:“你不要生气嘛,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真的。你知道我老婆跟我离了,我和你,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天哪,原来是这么回事,朱丽莎忽然觉得自己掉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洞里,到处一片漆黑。她不知道是怎么把王培强轰走的,总之,他走了。   任歌回来后,气愤地说:“简直是太欺负人了,也不看看他自己什么样,配吗?”   朱丽莎就只知道哭,无休无止的哭。   任歌使劲安慰她:“要不,你休假吧,离开这里也许好一些。”   朱丽莎摇摇头,她怎么能回家呢,这样的事肯定早就传到她家了。她的家在二海子盐矿,在他们矿区。能走出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是百年不遇的,她简直就是他们矿区的一只金凤凰,她在那里是名人,是因为很多的家长都以她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女孩,她每一次回去,是会轰动整个矿区的。她无法回去,她无法在那个使她骄傲的地方,承受失望的目光。她一想到这,就拼命摇着头。   任歌就在一旁陪着她,看她流泪。朱丽莎哭够了,就抬起头对任歌说:“还是你好,好好地爱,光明正大地爱。”   任歌忽然说:“要不我找戴天亮,看他能不能帮帮你,调个单位。”   这无疑是一条路,但是想了想朱丽莎还是摇摇头,她想再怎么调,还是一个军区,这样的事恐怕早已传遍了,干吗又要去看一些脸色呢。   朱丽莎突然对任歌说:“求你去找着皇甫,让他来,来看看我。”   “我?”任歌吃惊地说。   朱丽莎举着一双泪眼冲着她点点头。   自从朱丽莎和皇甫的事败露了以后,其他四姊妹也似乎成了一五八人的议论和监视对象,人们似乎还在期待着一个新的事件发生,而且他们预感还会在这几个姑娘身上发生。于是,不仅朱丽莎不能见皇甫,就是其他四个人也是见到皇甫就远远走开,她们知道这是为朱丽莎少带些谣言。   任歌找到夏冰,告诉她朱丽莎想见皇甫,夏冰听了想了想,说:“我去找皇甫。”   “那怎么行呢?你一去别人肯定知道是朱丽莎让你去的,一打小报告,那朱丽莎和皇甫就更倒楣了。”任歌急忙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夏冰说,“我们悄悄地,不让别人看出来。”   每天中午食堂吃饭的人最多,所以打饭时都要排队。这一天,夏冰和任歌早早来到食堂,但是她们并没有赶快排队。而是拿上碗在水管上慢慢的洗,不时地把眼光投向进食堂的人,终于,她们看到了进来的皇甫,等皇甫刚刚站到队伍里,夏冰就一个箭步上去站到了他后面,任歌紧跟着夏冰,不一会儿在她们的身后又站了许多人,食堂里一片嘈杂。队伍在缓慢地向窗口移动,夏冰假装和任歌说着话,不答理前面的皇甫,就在皇甫快要靠近窗口的时候,夏冰趁人不注意,突然把一团纸扔进了皇甫的碗里,并用胳膊肘从后面使劲捅了他一下,她看到皇甫在稍吃惊后,悄悄地把纸团攥在了手心里。   65   纸团上写的是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在绿岗朱丽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皇甫。一见面时,谁也说不出话,倒是朱丽莎猛地涌出了一脸的泪,皇甫一把把她搂住了。   “对不起,丽莎,我对不起你……”   朱丽莎没等他说完,一张湿脸就贴到了他的嘴上,在皇甫的嘴唇抹上了咸咸的泪水。朱丽莎的泪还在流,皇甫就干脆张开嘴唇,接住朱丽莎的泪水,任她在他的怀里哭泣。   许久,朱丽莎把脸移开了皇甫的脸,皇甫用他的大手抹着朱丽莎的脸,朱丽莎轻轻地把他的手拨开,自己掏出一块手绢擦脸擦鼻子,然后,对着皇甫柔媚地一笑,接着,一张脸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皇甫忠军忽然有一种辛酸的感觉,鼻子一酸,眼睛就开始潮湿。他猛地一转身,用背对着朱丽莎,说:“我一定要离婚。”说完又转过身,直着身子对朱丽莎说:“愿意当我老婆吗?不,我请求你当我老婆。”   朱丽莎看他严肃的样子,“噗嗤——笑了,故意一仰脸,说:“哼,想得美。”可是,话一出口,就一跳搂住皇甫的脖子,“愿意,愿意,愿意死了。”   日子还是过着,因为有了皇甫忠军和朱丽莎这样一件大事,一五八似乎变得有了活力,总之,有一部分人可以每天都有话说了。这一个时期,人们也不太关注别的事了。   星期天,戴天娇又来到了墓地,她还是坐在张少伟的墓碑前,轻轻地和他说话。这时,皇甫医生走到了她的跟前,说:“你能不能跟我来一下?”   戴天娇看了看他,自从有了他和朱丽莎的事后,戴天娇竟对他有一些莫名的好感。因为戴天娇特别同情朱丽莎,在她看来,这不是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件美好的事。就站起身跟他走了,他们来到了无字碑前,皇甫指着无字碑说:“你不是想知道这里面住着谁吗?”   戴天娇没有吭声,其实她已经知道了是皇甫母亲的墓,她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很快就要离开一五八了,你一定听说了我和朱丽莎的事。”他停顿了一下,说:“对于这一件事,我本人是毫不后悔的,不管你怎么看,我是真心地爱丽莎的,现在依然是这样的,但是我无法跟你解释我为什么没有离婚。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现状,也许你也没有兴趣知道。可是,造成这个现状是有渊源的,是有历史的,而我是最深的受害者,这个你不懂,你甚至永远不能理解。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父亲是我现状的罪魁祸首。”   戴天娇惊呆了,怎么会说到了父亲呢?她吃惊地看着皇甫。   “事实就是这样的,”皇甫痛苦地说道,“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他拣起一块小石子,又狠狠地砸到地上,“他就是我母亲的丈夫。惟一的丈夫。”   “你,你说什么?”戴天娇觉得脑袋里响起了惊雷。   “是你父亲那个老混蛋抛弃了我母亲,可是,我母亲还救过他的命。”皇甫激动地看着前方,毫无目标。   戴天娇一下子靠在另一个墓碑上,一切都太突然了。   “你父亲在干部补习班上,看上了当时的文化教员,你的母亲。”   “你,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可是,你一直想找到我的母亲,你心目中的女英雄,她的确是一个英雄,可是,就因为你父亲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是多么的爱他,战争年代她出生入死,一心一意保护着他。有一次,她已经冲出了重围,可是,当她看到他没有出来时,她居然又冲了进去,她拿自己的生命不当生命。可是,就这样她还是活着走出了战争,她因为战争而不能生育。在解放初期,他们抱养了我,可是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你的父亲抛弃了我们,他娶了你现在的母亲……”皇甫说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她,她是怎么死的?”戴天娇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皇甫的目光没有看戴天娇,而是看着别处,说:“她带着我生活,拒绝了许多介绍人的介绍,她说她再也不愿意嫁人了。在我七岁的那一年,她在一次带领医疗队下乡的时候,染上了血吸虫病,回来不久就死了。”皇甫使劲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又说:“她死之前,肚子大得可怕,我记住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大肚子,那么大,那么高……”说着皇甫就把头扭到一边,使劲站起来,抽搐着身子,他背对着戴天娇说:“现在你都知道了,我尽管记恨你的父亲,可是,我不想再对你说什么;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无辜的。我就要走了,我希望你能善待丽莎。”说完,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了。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八章   66   又一年的春天,一五八在春风里醒来。首先是办公楼前的迎春花开了,这是一五八第一双睁开的眼睛,接着就是花园里的茶花开了,开得热热烈烈,仿佛在大声喊着,春天来了,然后月季、蔷薇、桃花、梨花,就像听到了号角一样,全都争先恐后地开了,忽然间,一五八又成了一个大花园。似乎大路上走着的人也多了,其实,总是有走了的人,也有新来的人。可是,这时人们关注得最多的是新来的人。大路上走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就有人问了:“这是谁呀,原来怎么没有见过?”有知道的人就会说了:“这不是去年新分来的护士吗?”   人们喜欢一五八的春天,好像只有在春天里,人们更愿意多看几眼花,而很少关心其他事,尤其是丑恶的事。   这一天,路上真的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走着,她的脚步是有弹性的那种,好像她的身子是放在一条船上,远远的看总在上下起伏着。于是,在上班的时候,就有人问这姑娘是谁?   “这还不知道吗?”外二科的杨海说,“去年新分来的,外一科的护士,听说已经和杨干事好上了。”   “真的,杨干事也不错,总算等来一个了。”   “真有意思,又是外一科的。”   “哦,原来的任歌也是外一科的。”   “不过,这可没法和任歌比,气质差多了。”   大家议论著,但是不管怎么说,杨新民找到对象了,总算是一个好的归属。   在春天的一个晚上,朱丽莎告诉她的伙伴们,她要转业了。   “真的?”   朱丽莎点点头。   这天晚上五个人又聚到了戴天娇她们宿舍里。比起刚刚过去的冬天,这样的夜晚真是舒服多了,最起码脚不再总是冰凉冰凉的了,穿一件毛衣也足够了。还是戴天娇和任歌坐在戴天娇的床上,王萍平和朱丽莎坐在王萍平的床上,夏冰自己坐在自己的床上。   任歌说:“也许这是一条最好的路,离开一五八。”   王萍平说:“你准备回去吗?”   “不。”朱丽莎说。   “那你到哪去?”戴天娇问。   “深圳。”朱丽莎说。   “深圳?”大家都有些吃惊。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朱丽莎说。   “你到那干什么呢?”夏冰问。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我到底去深圳干什么,但是,我感觉那是一个能让我忘记很多往事的地方,因为它是一个全新的城市,它不需要历史,我也不需要历史。”   大家都沉默,对于已经在一五八个山沟里生活得很久的这些姑娘来说,深圳是一个闪耀着光芒的迷宫,里面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你真的要走了?”夏冰说。   “是啊,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离开这个地方的,我觉得。”朱丽莎说。   戴天娇说:“我不会,只要一五八还存在。”   大家就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知道她心里想的,她要守着张少伟,她还要守着两个心碎的老人,想到这,突然有一种沉重感从每一个人的心上坠落。   朱丽莎说:“其实,我会很想一五八的,我非常感谢在一五八这几年的生活,真的。”   “真快呀,我们到一五八都已经三年多了,想起来我们当初坐在大卡车上,车后面是浓浓的灰尘,这一切现在想来都是清清楚楚的。”任歌说。   “是啊,我们都是自愿到一五八来的,我们带着我们想要达到的目的来到这里,一五八慷慨接收了我们,我们似乎在一五八找到了想要找的,可是一五八却把更多的给了我们,最起码,我们在长大。”戴天娇说。   “经历了很多事,我才觉得一五八教会了我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清楚地认识了我自己。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因为有认识,才会有勇气。”王萍平说。   “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一五八一定会给我带来幸福,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它,它真的给我带来了幸福,我感谢一五八。”夏冰说。   时间带着姑娘们甜美的话音在缓缓地向前走,其实,姑娘们就像走动的时间一样,在她们自己的人生轨迹上不停地走着。在她们的远方,她们总是看到等待她们的花朵,她们可以为了那些美丽的花朵,而不怕路上所有的艰辛,因为与困难相比,她们更害怕没有鲜花的日子。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离开了一五八,那么我们在几年、几十年以后一定还会来到一五八的。”任歌说。   “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我也相信。”   回到了朱丽莎她们的宿舍,朱丽莎对任歌说:“任歌,我就要走了,再怎么说,我们俩也在一起住了三年多了,现在想想挺有感情的。其实,我觉得我们俩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只不过是,你追求的更高雅一些、更虚无一些,但是天性里我们都有一种叛逆,好像更注重自己的感觉。”   任歌听地这么一说,觉得有些沉重,看了看她,点点头。   朱丽莎又说:“你和戴天亮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任歌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其实天亮也问过我,他年龄也不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还不该结婚。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是特别想和他在一起,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朱丽莎说:“是吗?我和你不一样,我总想和他在一起,其实也不干什么,就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好。其实,我挺羡慕你和戴天亮的,看上去你们太般配了。”   任歌轻轻地说了一句:“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朱丽莎说:“任歌,我希望你们能好下去,还有,你要是再变,那就在一五八待不下去了,和我一样,那是非常可怕的。因为我了解你,我觉得你会做出一些让人吃惊的事的,你一定要想好。”   任歌笑笑,说:“没那么严重,毕竟我和戴天亮走到一起也是不容易的,我会珍惜的。”   朱丽莎走的时候,是中午。医院派了一辆大卡车送她,这是一种待遇,凡是转业干部搬家,如果是本省的,原则上是送到目的地。而此时,朱丽莎的目的地是最近的火车站,她将在那里转乘到广州的火车,然后再到深圳。其实,朱丽莎完全可以不派大卡车送她的,她所有的财产就是一只皮箱,而且是医院送转业干部的纪念品,可以说她什么财产都没有,当兵不到十年,又是一个单身汉,连一件家具都没来得及制,就已经离开部队了。   不过,朱丽莎走的时候,她没有想这么多,因为等待她的前程实在是太模糊了,她就揣着几百块钱的转业费,和不多一点的积蓄,到那个著名的地方去了。她站在即将开的大卡车下面,空空的大卡车上,就只是丢着她的一只皮箱,其实皮箱完全可以放到驾驶室里,和她在一起,但是,那样就好像这个车不是给朱丽莎派的了,于是,还是有人把箱子放到了大卡车车厢里。   姑娘们都到了驾驶班,其他还来了一些人,比如外一科的一些医生、护士。朱丽莎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羊毛衫,那是她到军区办手续的时候,在省城的大商场买的,裤子还是一条军裤,俗话说,红配绿,丑得酷。但是,朱丽莎身上的红配绿却没有这种感觉,感觉她充满活力,就是一条铺满刺的路在等着她,她也不会害怕的。而且她的脸平常显得太白,穿了这件红毛衣倒衬托得刚好。送她的人脸上都有一种惊讶,也有一种羡慕,她毕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而漂亮的女人被皇甫这样的男人起歹心,也是自然的。   好像是一个固定的钟点,谁也没说什么,司机就已经嗡嗡地发动了汽车,这意思就是要走了。朱丽莎立刻伸出手和来送她的科里的领导和医生护士握了握手,然后又走到了另外剩下的四姊妹面前,她笑了笑,但是明显感觉,她已经含着眼泪了。忽然五个姑娘搂在了一起,紧紧地搂在一起,她们彼此感觉到身体在颤抖。片刻,朱丽莎挣脱出来,转身登上了汽车,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汽车,汽车轰地一声启动了。坐在驾驶员旁边的朱丽莎用手掩住了脸,其他几个姑娘也都低垂着头,迈开那些人,独自走了。   汽车从她们的身边驶过,腾起了一股灰尘。姑娘们的身影在正午的阳光下,清晰地印在了地上。   67   夏冰真正进入了恋爱,一切都那么顺利,医院分来的惟一的一个大学生,被她拥有了。常克生是事业心极强的那种男人,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全凭着自己的聪明考上了军医大学,现在又冲刺研究生。这一切都极符合夏冰的择偶标准,夏冰感到很满足。   关于创造发明的事,夏冰对常克生说了,当时就被常克生否定了,常克生说:“你们如果真的想搞点什么护理科研,我看还是朝计算机管理方向想想,这是现在的世界潮流。”   那一个被钱兵苦心做出来的什么也不像的东西就被遗弃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役有人再去动它。常克生的话让姑娘们觉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也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因为没有任何资料可看,偶尔从《国外医学》杂志上看到一点资料,就赶快复印下来。   常克生写信给北京的同学,从北京寄了一本有关计算机方面的书,夏冰每天的任务就是啃那本书。因为常克生是医生,可以享受住单间的待遇,夏冰就在常克生的宿舍看书。通常是常克生占有惟一的一张书桌,夏冰就靠在床头看书。计算机书很枯燥,夏冰总是读上几页就觉得很累。她抬起头看看常克生,几乎每一次看他,他都是那么专注地沉浸在书本里,好像这个房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夏冰没有觉得自已被冷落,相反,她很满足,她觉得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房子里有读书的男人,有温暖的灯光。   到了一定的时候,夏冰就会用小电炉给常克生煮上一碗面条,她把面条端到常克生的跟前,常克生挑着面条,眼睛还不离开书。   “你就不怕喂到鼻子里?”夏冰道。   常克生扭过脸,对着夏冰笑笑,面条吃得很香。   “你要真的考上了,你还回来吗?”夏冰问。   “说不清。”   “你不想回来?”   “谁说得清呢?”   “你,你怎么就不会说点让人听着顺耳的话?”夏冰急了。   常克生这才醒悟过来,“当然会回来,有你在这儿嘛。”   夏冰满意地笑了。常克生拉住她的手,夏冰不动,常克生就使劲拉,把夏冰拉得站了起来,忽然拉得倒了,一倒倒在了常克生的怀里。   68   王萍平是在冬天的时候,给江永江写的信,她在信里对江永江说,她已经不想调动了,也不想和他谈恋爱了,她还说她会把欠他的钱以及东西折合成钱还给他的。那封信她写得斩钉截铁,完全无情无义。她就是要让江永江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就是要让江永江不会到医院来找她,当然她说,你如果要是到医院里来闹事,我就会把过去我们的事全都兜出来。其实,她只是吓唬吓唬他,她想如果他真的来了,她也不敢把过去的事说出来的。因为那些事,记载着她全部的耻辱。   后来江永江果真没有敢来,他只是到她父母的家里去把她的父母臭骂了一顿,临走时还把那台黑白电视机搬走了。她父母让她姐姐写信告诉她,最近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回家,要是见到了江永江就不得了了。   王萍平虽然解决了这件事,可是她心里埋藏的所有秘密和痛苦却无法和任何一个人说。她的确在存钱,她把自己的花费缩到最低最低,真恨不得突然有一天天上能掉下一叠钱来。但是,就是那样她也不会要别人的,欠别人,不论是看见还是看不见的,都是她最恐惧的一件事。   于是,科里和宿舍里的人,有时在说起王萍平的时候,都说她最大的不好就是太铁公鸡。当然,这都是背着她说的,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有一次科里好不容易发了两块枕巾,好像是什么慰问品,她就悄悄地拿到医院的军人服务社,让贾师傅帮她卖了。不知道为什么贾师傅对她特别好,贾师傅一般不告诉别人这事,但是,后来还是传出来了。好多人都知道,都是在背后说她,所以她也不知道别人说她。她还是要到服务社去。   夏冰就和戴天娇说过,王萍平自己从来不买什么零食,可是你吃的时候给她,她还是要吃的。戴天娇笑了笑,她没有太多的感觉,因为每次军区来人,家里给戴天娇带的东西总是很多,特别是崔茜茜一买就是一纸箱,什么桃酥、话梅、鲜花饼、果子应、菠萝干等等,每次戴天娇都是放在宿舍的一角,叫夏冰和王萍平各取所需,总是还没吃完,又来了新的,于是,吃戴天娇的东西就像是吃公家的似的。   王萍平因为有了很明确的目标,也就一步一步地按着自己的目标走去。她觉得做一个独立的人比什么都重要,有时自己也要想一想伤心的事,但是想归想还是要活下去,况且,与她的两个姐姐相比,她依然是让她们羡慕的。   进入春天以后,从军区来了一个到医院来检查工作的工作组。有一天一个总医院的护士长给一五八全院的护士讲了一课,关于目前世界上先进国家的护理事业介绍,她说与发达国家相比,我们国家的护理事业还是起步阶段;她还说,这对你们也是一个机遇,因为我们国家已经准备开办护理大学或在大学里开办护理系,而你们在坐的正是这些学校或专业招收的对象,以后会在你们中间出现护理学土、护理硕士和护理博士。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鼓舞人了,当时,台下就嗡嗡地响成一片,沙老太说:“大家安静,安静。”这才停了下来。那个护士长感觉也非常兴奋,她满面发着红光,说:“中国未来的护理事业是属于你们的,我军未来的护理事业是属于你们的。”雷鸣般的掌声在医院飞机大楼的四楼图书馆里响起。   一进宿舍门,夏冰就兴奋不已:“还是人家总医院的有水平,谁像我们这,那个沙老太说话婆婆妈妈的。”说完才反应过来,看着戴天娇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戴天娇笑笑,说:“你不能在背后说我婆婆的坏话。”说完又说:“的确太鼓舞人了,最起码现在在这一行里有奔头了。”   王萍平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就考嘛。”   戴天娇说:“其实,在《国外医学》里就有过介绍,在一些发达国家,护理工作还有护理病历,等于说,护士有专门的护理对象。也像医生那样每天写病历。”   在她们三人当中,戴天娇的外文是最好的,她已经在《国外医学》杂志上发表了好几篇译文了。   “哦,社会发展真是太快了,”夏冰说,“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不去当什么护理硕士、博士的,我就当好现在的护士,我不相信发展得再快,难道就不要护士了吗?我还是当我的小护士。”   “恐怕不是吧,你主要是要当硕士太太、博士太太,所以自己就不当硕士、博士了。”戴天娇说。心里想,爱情真是不可思议,能够让夏冰这样一个一心一意搞护理科研的人,变成了一个一心一意做太太的人。   在这次研究生考试中,常克生已经考上了第三军医大学的胸外科研究生,夏冰现状也是过着每天等信盼信的日子。   夏冰就很满足的笑着,“也许是吧。”停顿了片刻,她又说:“我现在正式向各位宣布,我和常克(她总是这样叫)准备八月份结婚。”   “真的?”戴天娇和王萍平都吃了一惊。   “当然是真的,研究生是可以结婚的。”夏冰说。   “那你要是有孩子了呢?”王萍平问。   夏冰看了她一眼,觉得难为情,说:“为什么一结婚就有孩子?”   戴天娇说:“你自己还是妇产科的呢,当然是结婚就会有孩子了。”   夏冰说:“那我就自己带着。人家于海还不是一个人带着孩子。”   “那也是。”王萍平说。   应该说,总医院护士长的讲话对王萍平冲击最大,她觉得是为她冲开了一个看到外面的口子,也就是一个希望之口。她所想象的自救已经像一艘造好的小船,时刻在等待着她的开启。   王萍平找出了在军医学校用过的教科书,并且又找了一些有关数理化的书籍,她想她一定要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有这一天的存在,她决定不在为个人问题分心。比起护理学士来,恋爱已经不能再让她投入生命。   69   这一年的清明节前夕,戴天娇收到了一封黄强写来的信,信不长,但是戴天娇看了似乎又把她带到了一个曾经有过的场景里。   天娇:你好!   给你写信是需要勇气的,所以今天我是鼓足勇气才拿起笔的,但是想给你写封信的念头总是存放在我的脑子里的,就像我脑子里的一块瘤子,长了根。   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你了,我们见面还是在少伟的葬礼上,在一五八医院的后山上。那时,我几乎没有和你说话,我怎么和你说呢?在你面前,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男子汉,真的,我不是一个男子汉。因为我清楚的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说,如果张少伟少了一根皮毛,你就拿我问罪。然而,事实上是我的话成了屁话,就好像小孩说的毫无信誉可讲的屁话。我觉得我无颜见你,我既然说了,就要做到,那才是一个男子汉,可是……   天娇,我现在给你写信,主要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已经申请调到165师,并且已经得到了批准,我将近期到达大荒田报到;第二件事是我准备在清明节的时候,去看望少伟,请你同意。   有好多话,我们见面再谈。   黄强   3月20日   戴天娇看完了信,靠在了自己的床头上,眼泪像一股小溪一样,蜿蜒在她的脸上。这时,屋外的天空晚霞点点,一切都那么平静。戴天娇从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她心里像塞满了刺喉的羊毛一样,似乎在拼命地喊叫,少伟啊,少伟……一种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无可奈何,在撕扯着她的心。是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天空的朝霞和晚霞依然灿烂,这个地球离开了哪一个人依然转动,可是,可是对于一个曾经的亲人,一个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亲人的思念,却依然帽子般切割在亲人的心上。戴天娇想,死亡绝不是一些理论就能说清的,对于已经走了的人或依然活着的人,死亡是一片羽毛,也一座大山,死亡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死亡像死亡一样毫无踪影地潜伏在活着的人的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或细胞里,时刻吞噬着心灵的情线和神经的纤维。   于是,说不清的泪水,总是会在毫不设防的时候,漫布你所有的人生。   可是,活着的人还要带着死亡的阴影继续活下去,要像模像样地活下去,让活着的其他人看到。   戴天娇曾经不想活过,当然,没有人知道。在别人看来对于完美的她来说,就连战胜痛苦,她也应该是有着超人的承受力的。她知道,她知道别人是这样看她的,为此,她只有在心里哭泣,在心里哀嚎。她无可奈何地承受着,她每天都在期待着一种意外灾难的降临,她渴望爆发战争,那种更惨烈的战争,或者翻车,或者被大火吞噬,总之,她不会在任何一次突如奇来的灾难中逃命的,她在期待。   黄强的来信,又像一只带刺的手抹过了她已经脆弱的心脏。她看完信后,用手使劲地揉自己的胸前区,她摸到的是饱满坚挺的乳房,那是她作为一个年轻女人的标志。她真恨啊,她恨她没有把最美好的呈献给活着的张少伟,是的,一切都没有呈献给自己心爱的人,可是,心爱的人已经长眠,已经永远不会回头,而爱他的女人只能带着无尽的无奈和永远的遗憾在呼喊他……   清明节的时候,黄强真的来了,在墓地他们相见了。戴天娇是先到了,她带着一束开得正艳的马樱花,那是一束火一样红的马樱花,她把马樱花放到了张少伟的墓碑前,说:   “少伟,我带着花来了,你最喜欢的马樱花。你不是说,医院院子里那些所有的花也没有这马樱花漂亮吗?我承认马樱花很美,尤其是今年,它的花瓣就好像被擦亮了一样,鲜艳得让人觉得不真。现在就放在你的面前,你好好看看吧。今天,黄强要来看你,你们一定有好多话要说吧。”   黄强是举着一束松枝来的,他把松枝放到了马樱花的旁边,在墓碑前蹲了下来,他看着少伟的照片,照片上一尘不染,还是那样笑着,很年轻很单纯地笑着,就是这样的笑,使黄强一下子觉得无法承受,他哽咽着说:“老兄,我来看你了。”说完就急忙站起身来,赶紧扭转身子,不露声色地擦去泪水。   片刻,他转过身来,看着戴天娇,戴天娇也看着他,笑着,没有说话。黄强浑身颤栗了一下,为眼前的女人,毫无疑问,她太美了,太美好了,可是,又太不幸了。再看一看眼前的还有些新的墓碑,他在心里说了一句:“老兄,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们俩的那一句玩笑就要成真吗?”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想下去让他有一种犯罪感。   戴天娇说:“挺好的。”好像在说她自己,又是在说张少伟。   黄强忽然感到。眼前的女人不仅仅是美好,更有一种力量,一种看不见的勇气。想到这更是一颤,心疼得要命。   戴天娇看了看黄强,就转身走到了一边,她知道黄强一定有许多话要对少伟说。她走到墓地的边缘,远远地看着黄强,黄强的嘴在动,戴天娇就想,少伟是需要朋友的,一想到以后黄强能经常来看少伟了,她心里似乎多了一些安慰。   因为时间晚了,黄强准备在张少伟家住一夜,第二天返回大荒田,晚饭在张少伟家吃的,沙老太高高兴兴的做了几个好菜。吃过饭以后,沙老太对戴天娇说:“天娇,坐在家里怪闷的,你和黄强出去走走。”   还没等戴天娇说话,黄强就说:“天娇你带我去看看黄大妈,好吗?”   戴天娇就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有一个黄大妈?”   黄强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少伟告诉我的。”   戴天娇就说:“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说着就答应了。   沙老太一听要到西边村看黄大妈,就进厨房拿了两把面条,一瓶酱油和一瓶莱油,说:“天娇,把这带上,上次带去的可能已经吃完了。”   戴天娇点点头,接了过来,说:“妈,我们走了。”又大声对着里屋说:“爸爸,我和黄强出去了。”   路上,戴天娇说:“少伟经常给你讲我吗?”   黄强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他那种心情,因为高兴而不得不找个人说说。不过,我和少伟谁对谁呀,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女人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男人之间的友谊,真的,男人与男人,有一种真友谊。”   戴天娇点点头,说:“其实;少伟也经常说起你来,也说过你这样的话。不过,我们女人也有真友谊的。”   黄强说:“可能吧,不过,很少。”   到西边村的路有一个地方不好走,因为常年积水,总是稀泥巴,黄强先跨了过去,就伸过手来拉戴天娇,戴天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给了他。黄强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石林,爬莲花峰?”   忽然,那一天的事情,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戴天娇的脑子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要来了,戴天娇使劲咽了一口口水,说:“当然记得。”就没有再说下去。   黄强进入黄大妈家的感觉,和张少伟一样,才一进去什么也看不见。就听得戴天娇在和一个老太太说话。黄强就站在门口,努力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屋内的一切才在他的眼睛里渐渐地清楚了。眼前站着一个到他腰这么高的老人,浑浊的目光几乎让你觉得她没有视力。她看了一眼黄强,像嚼东西一样嘴在蠕动,自己先坐了下来,其实没有凳子,就是一张用土基垒起的床,上面铺着一层草,在草的上面有一床部队用的床褥,有一床已经发黑的被子。老人就坐在床沿,床低得就好像是蹲在地上。   戴天娇向里走了走,那就是厨房,其实根本没有分开,只不过是延长,有一个很大的灶台,就表示是厨房。她把面条、酱油、莱油放到了灶台上,就用大嗓门对着老人喊:“大妈,这是面条、酱油、莱油。”老人听了两遍,点了点头,戴天娇又揭开水缸的盖子,弯下腰看了看,就对黄强说:“我们去挑点水吧。”   两人担着水桶进了门,黄强一放担子就大大的喘了口气,“天哪,每次都是你挑水?”   戴天娇笑了:“很重吧,我才不像这样呢,我每次都只挑半桶,多跑几次不就行了。另外村里也有团员定时来给大妈挑水的。”   这时,黄大妈已经点燃了煤油灯,小屋里亮了起来,黄强坐在床沿,四下里看了看,到处都是黑色,难怪在白天这里面也是一黑的。   走时,黄大妈依在门边上,对着他们招了招手。   戴天娇对黄强说:“其实大妈就是不爱说,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每次来她都很高兴,一个人也很孤独。”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天已经全黑了,黄强忽然莫名地又想起了他曾经和张少伟说过的话,心里一阵莫名的慌张,身上好像上了紧箍咒一样,走着路的双腿忽然变得很重很重,几乎要绊倒。   戴天娇倒走到了前面,就转过身来:“黄强,你怎么了?”   黄强忙跑了几步,说:“刚才腿突然抽筋了。”   “现在好了吗?”戴天娇问。   “好了。”   又继续往前走,就只听见脚步声,那种踩在坚硬的土路上发出来的闷闷的声音。黄强很想说点什么,他实在不想听这种闷闷的声音,于是,脑子里就在快速转动,想找一个话题。   他突然说:“后来还是没有找到……”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赶紧停住。   “什么没有找到?”戴天娇问道。也难怪,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说话声特别清晰。   “没,没什么?”黄强忽然变得语句不畅。   “到底什么没找到?”戴天娇还在问。   “是鞋。”黄强吞吞吐吐地说。   “鞋?什么鞋?”戴天娇觉得奇怪。   黄强叹了口气,说:“我又想起了张少伟。对不起,天娇,我本来不想说他的。”   戴天娇说:“黄强,没什么,我喜欢听你说少伟,你一说。我又觉得少伟就在我们中间,听着亲切。”   黄强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搞夜间紧急集合,没想到一家伙把我们拉到了学校后面的山上,说是发现一个逃犯,要包围整个山搜查。我们班负责的地段是一片乱坟岗,许多同学都很害怕,突然有一个同学一脚踩到了一个狭缝里,使了很大的劲才把脚拔了出来,可是鞋却掉了,山上又黑,而且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丛,这个同学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男生,胆子也小,没有鞋他连一步也走不了,可是又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不管,这边我们还有任务,大家都急死了,我伸手到那个狭缝里一摸,就知道根不找不到了。这时,少伟把他自己的鞋脱了下来,给那个同学穿上,他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又往山上走。回到宿舍,在灯光下一看,那双厚厚的军用袜子早就成了麻袋片了……”   黄强没有再说下去,自顾向前走,忽然听到后面有抽泣声,知道戴天娇哭了,就停住了步伐,心里恨死了自己。戴天娇的眼前仿佛看到张少伟一双流着血的脚,本来就觉得少伟没有享什么福就走了,心里就难过,现在就更难过了,又是那种极度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心在嘶喊着……说:“他肯定疼死了。”   黄强不知道该怎么办,怔怔地站着,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黑黑的,像黄强现在的心情。   漫林《军人大院》                   第十九章   70   夏冰真的在八月份结婚了,不过她没有在医院办喜事,而是直接到了重庆,因为常克生在那里等她,他们将旅行结婚,从重庆出发,过三峡,到武汉,然后从武汉北上北京,再由北京到西安,回常克生的老家,然后返回。   夏冰走之前终于搬出了集体宿舍,她搬到了常克生那一间十二平米的房子,第一次有了一个自己的天地,戴天娇、王萍平、任歌都去帮她收拾房子。什么家具也没有,任歌就到药房去要了几个大箱子,到县城买了花布,用花布一盖,就好像有了茶几、梳妆台、高低柜,再用相同花色的花布做窗帘,忽然就成了一个很温馨的家,空空荡荡的倒显得整洁。任歌还剪了大红喜字贴在了门上和窗玻璃上。就这样夏冰就走了。   宿舍里就剩了戴天娇和王萍平,她们把夏冰的小床搬回了木工班,房子忽然觉得大多了,两人床对着床,中间可以放两张桌子。王萍平把本来放在床边的书都放到了桌子上,戴天娇的桌子上也放满了书,一人买了一个台灯,每天晚上两人就一人一张桌子伏案看书,反正两个人都想等待着护理大专招生。   一天,护士长把戴天娇叫到了办公室,对她说:“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我们老吴要调走了。”   戴天娇摇摇头,不知道护士长想说什么。护士长很高兴的样子,用眼睛看了看外面,好像是看看有没有人在听。又接着说:“他要到一七九医院去当副院长。”   “哎呀,这太好了。”戴天娇说。   “是啊,他去我肯定是跟着去的,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一切要服从他们男人。”护士长说。   “那,我们科怎么办?”戴天娇说。   “我找你来就是这事,我想推荐你当护士长。”护士长说,笑眯眯的。   “我?我不行的。科里还有这么多老护士。”戴天娇忙推辞。   护士长很坚定地说:“不管那么多,你先说你干不干?”看戴天娇没有立即回答,又说:“我是考虑过的,选护士长不能论资排辈。我是从长远考虑的,护理事业要走向世界,首先队伍要年轻化,年轻化的队伍首先要有年轻的护士长,是经过正规培训的,并且有潜力可挖的。说实话,像我这样的都老了。小戴,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遇,你应该抓住,应该接下来。你干不了吗?”   戴天娇觉得太突然了,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护士长,但是,护士长的话她是句句都听了的,她说:“不。”她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说:“不。如果真叫我干,我能干,而且我要干好。”   护士长一听立刻高兴地说:“好,小戴,我就知道你能行。你猜,这是谁的主意?是我们老吴的,人家都说他是改革派的,他一下就点了你,他说,戴天娇本来就是一流的护理人员嘛,她一定能干好。他还说你一定会有开拓精神的。”   过了几天,护理部就专门派了一个助理员来找她谈话,其实也是一种考察,戴天娇的回答使她非常吃惊,就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当护士长了?”   戴天娇笑了:“为什么非要当护士长才思考这些问题?其实每一个护士都应该思考这些问题,护理并不总是被动的。”   在宣布护士长调离的命令时,也宣布了戴天娇的任命。   晚上戴天娇到了张主任家,因为下午的时候,沙老太就给戴天娇打了电话,让她下了班回家。吃了晚饭,一家人坐在会客室里聊天,张主任说:“天娇啊、了不起,这么年轻就当了护士长了。”   戴天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选我。”   沙老太在一旁说:“天娇,你能干好,要有信心。”   戴天娇看了看沙老太,说:“妈,我怎么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张主任和沙老太就笑了起来,沙老太说:“是的,就是这样的。当护士好像依赖思想挺重的,反正什么事找护士长就行了。当了护士长就好像当了一个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操心了,不是有人说,护士长就是婆婆妈妈的吗?我看,当好护士长,就要首先学会婆婆妈妈,护理工作事无巨细,就得婆婆妈妈的去处理。”   张主任说:“你那都是老一套了,现在的护理观念可不是这样的了。”   “那你说说现在的护理观念?”沙老太说。   张主任说:“你自己是搞护理的,还问我?”   戴天娇就说:“爸,我觉得妈妈说的也对,是经验之谈。不过,我倒觉得护理应该在婆婆妈妈的基础上更科学一些,应该从护理这个学科本身出发,让人道主义体现在科学护理上。”   “看看吧,年轻人有思想。”张主任说。   沙老太笑了,抓起戴天娇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握着:“天娇,妈真是太高兴了,我怎么就这么有运气?遇到你这么好的孩子。”   戴天娇心里一阵酸楚,忽然特别特别想躺在沙发上,把头放在沙老太的腿上。她这么想着,没有做。   71   有一天,任歌正在宿舍里往墙上钉的纸上画画。陈刚突然来了,还带了一个男人。   起初,任歌一点也没有认出陈刚,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她站在开开的门边,用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睛看着他们。陈刚失笑了,笑得很有教养,然后说:“不认识了?”任歌就好像觉得声音也在哪听过,可是还是想不起来,陈刚赶紧说:“我是陈刚啊。”   “陈刚?”任歌就笑了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主要还是为想不起来难为情。   “物探队的。”陈刚说。   “哦。”任歌终于想了起来,这才慌慌张张让他们进屋。   跟在陈刚后面的男人一直很漠然地看着这一场重逢的戏,感觉一切都与他无关。任歌在陈刚进来后,才看清了这个男人。猛一眼看上去只感到眼前好像有一团乱茅草,长头发、长胡子,像电影里从山里出来的人。穿一件感觉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好像是白颜色的衣服,牛仔裤,总之,一五八永远也不会出这样一个人。   陈刚介绍说:“老嘎。”   任歌跟着重复了一句:“老嘎?”   那个叫老嘎的男人就冲着任歌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陈刚又说:“画家。”   任歌起初以为是说自己,一句略表谦虚的话刚刚要出口,又觉得不对,急忙咽了回去,问:“是老嘎吗?”   陈刚点点头,说:“美院的高材生,我的朋友。”   任歌忽然被镇了一下,在她的心里最羡慕的人之一,就是搞美术的,也就是画家。非常不幸的是酷爱美术的她,自从到了一五八以后,至今也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画家。眼前的陌生男人使她的脑袋里立刻闪现出那个叫凡高的人,就好像一道闪电突然刺破她的大脑皮层。她本能地把目光投向墙上那些她自己画的画。   陈刚看到了就说:“真看不出来,一五八还有如此有才华的女子。”话说得既不夸张,也不冷清,像一个正在上课的老师。   任歌心里很高兴,就扭转头看了看老嘎。老嘎的目光像头顶上飘过的一片白云一样,在法上的画上抚过,似乎是在看画,但感觉又是看纸,一种琢磨不定的情绪,他到底还是笑了笑。任歌却像浇了一瓢凉水,说不出什么感觉。   陈刚说:“真不错。”   任歌起身倒水,心里却想他们来一五八干什么。倒了水递上,又都坐了下来。任歌坐在自己的床上,正对着老嘎。忽然任歌发现老嘎的眼睛,在那一双不大的眼睛里,似乎包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不,应该说包容了太多的忧伤,似乎人世间的所有苦难都化成了两泓深深的忧伤,镶嵌在他的眼睛里。而这时,这两泓忧伤就盯在了任歌的脸上,无比专注,更是肆无忌弹。任歌忽然有一种莫明的烦躁,甚至是恼怒,她突然站了起来,说:“陈刚,你找我有事吗?”   陈刚尽管看出了任歌的烦躁,但是还是极像上课的老师一样,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走到这了,来看看你。”   任歌忽然觉得自己毫无道理,心里有些内疚,可是很快又转变为恼怒,说:“我马上要上班。”   陈刚这时脸上也挂不住了,他无法再文质彬彬,他转过头看着老嘎,似乎老嘎决定一切,事实是这样的,老嘎说:“我不走了,你回去吧。”   显然陈刚是非常熟悉老嘎这样的,就起身对任歌说:“他不会打搅你,他可能要在这住几天,在附近写写生。”   “什么?我们这不能住人的。”任歌说。   陈刚说,他带他到医院招待所住,说,你什么都不用管他。   一五八的招待所在医院大门外面。也就是公路的旁边,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房子是土基垒起的墙,瓦房。院子大,但是里面的地却是土路,感觉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好像是一个马车驿站。   任歌甚至没有陪他们去登记,关了门就突然特别想戴天亮。一想到和戴天亮在一起的时刻,就有一种安逸感,被一个比自己大7岁的男人爱着,在甜蜜之余,还有一种安逸。她特别喜欢跟她到他们部队去,在大荒田的那块土地上,戴天亮具有一个男人面对事业,面对女人,面对自然的所有自信,他潇洒自如地走路、说话,潇洒自如地指点江山。在戴天亮的身边,任歌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女人所有的虚荣都得到满足的快感。   想着这些,就觉得不再想画画,其实她不上班,她休息。她忽然突发奇想,立即到大荒田去。到医院大门口去搭过路车没准能行。任歌突然兴奋起来,她觉得她一定能给戴天亮一个惊喜,因为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去过大荒田,每次总是戴天亮或用汽车或用摩托车来带她去。她想象着当她突然出现在戴天亮的面前时,戴天亮一定会把她高高抱起来。   任歌想着就匆匆向大门口走去,她从来没有搭过车,没想到一挥手竟真的停了一辆车,是一辆拉煤的车,师傅是一个老头,她坐进了驾驶室,上了车竟有几分得意,觉得其实要去做一件事是很容易的。车子一起步就到了医院右手边的那一大片田野上,这时地里是等待收获的稻子,那种草黄色把原来的红土色盖住了,却别有一种味道,任歌心里想着哪天来写生。忽然她看到就在她和戴天亮遭遇的那个地方,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后来她看清是老嘎,他站在田地中间,看上去像一个驱鸟的稻草人,任歌心里又莫名地想到了凡高的名字。   当任歌出现在戴天亮面前时,真的把戴天亮吃了一惊。当时已经是快吃晚饭的时候,戴天亮正在九连检查训练情况,通信员跑去对他说:“嫂子来了。”   戴天亮迅速把任歌扯进他的那一间单身宿舍,猛地抱起了任歌,紧紧地。一切都和任歌想象的一样,就连吃饭的内容也是在任歌意料之中,吃完饭还是如任歌想象的到围墙外散步。听他用豪迈的语气谈我军与外军的差距,听他描述未来的蓝图。任歌打断了他的话,说:“别说话。”   “为什么?”   “听听自然的声音。”   片刻,戴天亮说:“乱七八糟的小虫子叫声。”   “好听。”任歌娇嗔地说。   后来还是那样的,戴天亮用摩托车把任歌送了回来。   听着摩托声远去的声音,任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说不上为什么,总之,跑了这一趟,也只是半部浪漫曲。没有触及那一根痒痒的神经,就想一切都那么模式化,没有一丝一毫的突破,又想如果返回时,戴天亮说不骑摩托骑自行车,那也许会很有意思,尽管不可能,但是想一想就让人有无限美好的感觉。她懒懒地靠在床头上,突然觉得曾经有过的干劲,比如整日沉浸在画画、沉浸在爱情里的那种干劲,忽然像沙堆遇到了大水一样,垮得无影无踪。   宿舍里因为少了朱丽莎,竟有一种四壁空空的感觉,看着那些自己的画充斥着的墙,忽然有一种羞愧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下,如此自信而大胆地展览着自己的劣作。但是,那一双填充着所有忧伤的眼睛始终晃动在她的面前,似乎要告诉她什么。   72   戴天娇因为才接手护士长的工作,一切都在理顺之中。原以为老护士长走了,日常工作还是一样的干,只不过过去是老护士长排班,现在无非换成了自己排班,但是班还是那些,一点也没有变。可是没想到,有一天王培强的下半夜夜班,到了交班时间还不见他来,过了半个小时他还是没有来,上前半夜的夏冰就到他宿舍去叫他,可是叫不开门,没办法,夏冰只好把熟睡中的戴天娇敲醒。戴天娇让夏冰交班,自己在顶班,快天亮的时候,王培强摇摇晃晃来了,问他因为什么事,他说没什么,手表停了。而且口气大大咧咧毫无认错的意思。   戴天娇体会到,有些人的确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如果仅仅是耐心地做工作,说服教育,解决不了问题,就大胆地提出了出勤及工作质量与经济挂钩。这在一五八毕竟是头一次,科里讨论完了院里讨论,最后决定在外二科先试行。   戴天娇认识到,当一个护士长并非那么容易,护士长的工作艺术是一门综合艺术。想到这些,戴天娇忽然有一种获得挑战的快感,她觉得护士长这项工作非常具有挑战性,像一口水井,总把总有水。   就这样忙忙碌碌,转眼间天又变凉了,已经是秋末了。戴天娇忽然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西边村黄大妈家去了。这一天,晚饭吃得快一些,到服务社买了一瓶麦乳精,两瓶水果罐头,就往西边村赶去。   到了黄大妈家,看看门口的劈柴,码得整整齐齐的。看样子够黄大妈一人用一个冬天了,进了厨房,揭开水缸盖子,几乎是满的。就坐到床沿,把买来的东西交给黄大妈,并告诉她麦乳精怎么吃法,就问,近来村里的团员经常来吗?大妈笑眯眯地说:“不是村里的娃娃来,是个叔叔一个星期来一次。”   “叔叔?”戴天娇问。   黄大妈笑得更开了,说:“就是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叔叔,解放军。”说完大妈那双小眯眯眼竟然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光来。   戴天娇忽然明白了,大妈说的解放军是黄强。这么说黄强每周休息时都跑20公里路来帮大妈,可是他为什么一次也不到医院来呢?戴天娇心里想着。   问了问大妈还缺不缺什么,又问了大妈那个叔叔一般是早上还是下午来。大妈说是挨着吃晌午饭的时候来。   戴天娇独自走在返回的路上,满脑袋在想黄强为什么不来见自己,而是悄悄地来帮大妈。想着想着黄强那像一堵墙一样的身子又好像在她的前面走着,又想起了张少伟,脑子里就出现张少伟和黄强在一起时,那种天衣无缝的默契,谁也离不开谁的情意,突然想,要是现在活着的不是黄强,而是张少伟,那,那会是……不,不好,天哪,不论是黄强,还是张少伟,戴天娇都希望他们好好的活着,可是,人生总是有不完满的时候。这样想着,走着,前面就好像走着两个男人,他们亲密无间,一会儿成了一个人,一会儿是张少伟,一会儿是黄强,他们在向她挥着手,喊着她,天娇,天娇……天就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   回到宿舍,见夏冰坐在自己床上,就说:“来做客了?”   王萍平兴冲冲地对戴天娇说:“夏冰要当妈妈了。”   “真的?”戴天娇喊着走到自己的床前,惊喜地看着夏冰。   夏冰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点点头。   “你看,真的一结婚就有孩子了。”戴天娇说,也上了床。   夏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但是满脸的幸福裸露无遗。   “哎呀,真好,真好。怎么就会有孩子了?”戴天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反应大吗?”王萍平问。   夏冰说:“不大,我想我这样的人不会太大,长得皮实。”   “那从现在起你要注意营养了,这可是关系到下一代的大事。”戴天娇说,好像自己很懂似的。   接下来,三个人就说了一些吃什么孩子就长得好,最容易缺的是什么这样的话。其实都是从别人那听来的,但是,每一个人都说得头头是道。   戴天娇还是抽出一个星期天去了西边村,她就是要去堵黄强的,心里知道黄强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自己,这样想,就很想见到黄强,也许可以对黄强说一声,谢谢。她到黄大妈家没多久黄强就来了。   黄强见戴天娇也在,没有感到吃惊,而是大声说:“总算见到你了。”   戴天娇笑了,主要是她又看到了那个很本性的黄强,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是批评我,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黄强说:“没有批评。”又说,“不敢批评。你忙你就不要来了,有我呢。”   戴天娇说:“为什么不到医院去?都这么近了。”   黄强用手抓抓头,说:“没什么事,不知道去干什么。”   戴天娇说:“你这么远,为什么还要来呢?”   黄强说:“算不上远,反正坐车。主要是想帮你做点事。”   戴天娇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有热热的感觉,也有酸酸的感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黄强见状,也觉得自己说到了什么上,心里有些忐忑,低着头也不敢看戴天娇。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黄大妈那间黑黑的小房子里,僵住了。黄大妈正在厨房里放戴天娇拿来的东西,丁丁冬冬的有响声传来,而这一边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两颗心小心地跳动着。   停了一会儿,黄强走到厨房里,拿起了扁担,担起水桶就往外走,路过戴天娇的身边,戴天娇用手拉住了一只桶,说:“水还多。”   黄强还是向外走,说:“把桶也装满算了。”说完几乎是跑着出了门。   戴天娇依在门上,看到那一堵墙一样的身影在一点点的变小,随即登上一个岗,就不见了。戴天娇知道,从岗上下去,再走一段就是村里的那一口甜水井了。   后来,两个人一起返回,走到大坡下面的桥时,黄强说:“我就在这里等车。”   戴天娇犹豫了一下,说:“进去坐坐吧。”   黄强说:“不去了。”   戴天娇没有再说什么,也站在那。   桥下的河里已经没有很多水了,只有见底的一点水在轻缓地流着,裸露着河底的石头,一个个溜圆。天空是亮的,但是没有阳光,田野里已经只剩下稻子收割过后的稻茬,农民们蹲在地里按着蚕豆。   过了一会儿,黄强把身子对着戴天娇,说:“其实,我每次到了西边村都想进到医院去,看看你。”说到这又停住了,眼睛已经不在看着戴天娇,而是看到了她的脑后。   戴天娇故意轻松地说:“那你就应该来。”   黄强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戴天娇,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其实,我有时也觉得想和你说说话。”戴天娇说道,眼睛没有看黄强,而是看着远方。   黄强听了吃了一惊,但是,心里一股暖流流过。他看到了戴天娇的侧影,看到她的目光那么远,远得让人无法与她共同捕捉一个目标。他忽然想到了张少伟,他觉得戴天娇的目光对准的是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张少伟。他不禁对张少伟更加怜惜了!唉,少伟呀少伟,你生前跟这美人接触那么多时间,竟居然没动她一下,要我黄强,早就把她揉碎了!而现在,你带着遗憾走了,而我又怎么对她……!看着戴天娇那“性感”的身段,他真恨不得把她搂过来,代表张少伟,也代表自己,最猛烈的亲吻地,揉搓她然后再……,让她真正尝到爱的全部内容,这样想着,他竟有一种想立即把戴天娇拥在怀里的欲望。   这时过来了一辆公共汽车,黄强的头脑猛地清醒过来,他冲着车招了招手,车停下了,他立刻伸出手握住戴天娇的手,说:“再见。”登上了汽车。   漫林《军人大院》                   第二十章   73   戴天亮在电话的那一边使劲地喊着,说了一遍又怕这边没听清楚,然后又大声喊,主要是怕任歌生气。其实,任歌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不就是说明天不能过来了吗?尽管讲了那么多的理由,但是在任歌看来没有这个必要。部队没有星期天不是很正常吗?要去野外训练就更正常了,他当然要去,这也正常。因此,尽管天亮那边喊破了喉咙,而且恨不得拿着电话砸两下,任歌还是像一碗摆得正正的水。她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表示她已经知道了。其实,她完全可以再大一点声,省得让戴天亮觉得她还没有听清楚。   放下电话,任歌脑袋里就迅速转动着,她忽然觉得,自从和戴天亮谈恋爱以后,她几乎没有自己过过一个星期天,不仅如此,几乎每一个星期天都是天亮或开车或骑摩托过来,然后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几乎跑遍了一五八和大荒田周围的“名”山“名”水,尽管戴天亮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人,但是任歌还是觉得缺了一点什么,也许是缺了一点使冒险更冒险的东西。她忽然觉得,她和戴天亮就连星期天也过得模式化了。   现在又要自己一个人来过一个星期天了,这感觉就好像总有父母陪伴的儿童,突然有一天父母说要出差了一样,她竟有些激动,完全不像戴天亮想象的那样,她会不高兴,她会寂寞,没有,她是高兴的,是有信心过好一个人的星期天的。于是,在星期六的晚上,她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第二天的干粮,那是医院糕点房才出炉的面包,还有把开水也凉起,第二天一早能往水壶里倒。另外油画箱、油画笔、刮刀、擦笔的废纸、油画颜料等都一一检查过了。躺在床上,又想到了穿什么衣服,当然不再穿军装,不过,便衣也就是两三件毛衣,还好现在正是穿毛衣的时候,最后自己给自己选定了穿那件乳白色的棒针毛衣,是妈妈亲手织的,托人带来的,据说是现在省城里最流行的式样。尽管对妈妈意见一大堆,但还是要承认妈妈是一个最具鉴赏力的女人,就是在最无花的年代,她也能巧妙地把任歌装点得像一朵花。其实,任歌一看到妈妈织的这一件毛衣时,就特别喜欢,她也莫名地对服装有一种天然的鉴赏力。现在的人越来越敢穿了,真不知道城里的人现在都穿了什么。又想到了裤子,当然是穿牛仔裤,这也是任歌惟一的一条便裤,她知道自己穿牛仔裤特别好看,因为她不是那种极瘦的人,应该说她是丰满型的,但是决不胖,牛仔裤穿在她的身上,正好绷起,使人感觉到所有的青春和弹力。   第二天,站在窗户前,趁着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把屋里的灯开开,窗户的玻璃就有点像一个穿衣镜,能隐隐约约勾勒出全身的线条。任歌很满意,尽管看不太清楚,但是能看出毛衣是宽松式的,裤型是直筒式的,这样一上一下,人会莫名地被拔高,显得挺拔精神,本来就高的胸部,像隆起的两座小山把毛衣撑起,既有丰满的感觉,又不显得胖。接下来洗脸梳头,这些程序倒不多,头发是齐肩的直发短发,发梢向耳根收拢,这样的发式比较适合识文断字的女孩,用梳子胡乱梳两下,就整整齐齐了。   一切收拾完毕,天已经完全亮了,太阳也遮遮掩掩地往外出,任歌吃了面包喝了开水,就挎上画箱和水壶出发了。   出了医院大门,向左拐,沿着医院的围墙走一段,就开始爬山,一上山的时候,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在松树林的树干下还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灌木丛,上山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道,沿着小道向上走,这时山里异常的静,早晨没有风,树叶也不摇摆,阳光几乎透不进来,倒是自己的脚步声最大。任歌就这样走着,没有害怕的感觉,她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那是一个非常适合写生的地方,过了这一片树林,在山坡的那一面,是一片坟地田野,在田野的一端是一些农民的房子,稀稀拉拉地像被谁无意撒在这一片坡地上一样,房子几乎是清一色的土基垒起的,灰色的瓦顶,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垂掉着大串大串的红辣椒和大串大串金黄色的玉米,可以说适合油画表现的色彩都有了,可以好好过一把挥洒色彩的瘾。   想着也就到了,任歌忽然激动起来,眼睛好像不够使一样,看了看田野,有裸露的红土,也有还没有镰回家的玉米秆,远处的房子有赭石、大红、金黄、青灰、暗绿、乳白、桔红、浅黄等等,所有颜色轰轰烈烈地向她奔来,她禁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感谢大自然。   接着,她卸下画箱、水壶,在树林的边缘慢慢地走着,她在找一个最佳的视点,她眼睛看着前方,半侧着身子走着,看看这个位置,觉得太偏,房子在这个角度画出来不好看,又往前走,可是从这里看,红辣椒又显得分量大了,还往前走,忽然,隐隐约约觉得眼睛的余光能看到有什么在动,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把脸转过来,这才看见就在自己的眼前有一个人。赶紧调整好眼睛的视焦,她看清楚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是老嘎。任歌这才猛地想起,这个叫老嘎的画家,已经在一五八的附近活动了近两个月了。   老嘎也看见了她,正在画画的老嘎,对着任歌扭转了头,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又全神贯注地画了起来。   任歌也没有说什么,就走到老嘎的身边,想看一看这个画家的能耐。   任歌的眼睛突然被一道强光伤了一样,她忽然紧闭了一下眼睛,再赶快睁开,她的心猛地被撕开了一样,似乎周围所有的树干、杂草、露水和泥土,全都挤进了她被撕开的心里,她突然一下用手臂环住了自己,紧紧地,似乎要把自己勒死。睁着的眼睛好像被撑住了一样,根本无法合拢。她似乎在经受着一场死亡,又好像是一次新生,天地忽然翻了个个,眼前的一切在她睁大的眼睛里消失、复活,树林也在旋转,房子就好像在跳舞,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高速运转起来,像在举行一场起义,好像要把她颠覆……   时间在流淌着,任歌确信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走了回来,她就那样以半跪半蹲的姿势待在老嘎的身边,可是,她已经忘记自己是这样的,她好像也忘记了还有一个老嘎,她只有她自己的那一个世界,她追求的、向往的、激动人心、可以使人脱胎换骨的世界……   所有的这一切,只有太阳看得真真切切,太阳丝毫没有好奇,它悠闲地欣赏着这一切,不时地用它那光芒万丈的纤维轻轻摸摸任歌的脸、头发和乳白色的毛衣,可是任歌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太阳却不生气,反而喜气洋洋。   后来,在医院招待所那一间破烂肮脏的小房子里,任歌用手托着下巴,对着老嘎说:“你是天才。”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老嘎从他营造的另一个世界走回来时,他被眼前的女孩打动,他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能懂我。”   这时,这间破烂肮脏的小房子里,已经摆满了老嘎画的画,它们有的长在墙上,有的弃在墙角,还有靠着的,躺着的。老嘎不知道,这是任歌最向往的环境之一。任歌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时,什么话也没有说,而是感到脖子发硬,莫名地说了一句:“这么多……”就说不下去,泪水悄悄爬过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脸颊,顺着她的鼻孔边缘滚落在衣襟上,可是,她还不知道,她举着一张湿漉漉的脸在张望,后来又举着这张湿漉漉的脸看着老嘎,老嘎那一双浓缩着所有忧伤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她的脸上。   时间从初冬走到了深冬,土地变得坚硬,天空也是更多的灰色。任歌似乎也走到了她人生的隆冬,在她一个人住的那间宿舍里,她已经没有了宁静的心态。推开房门,她面向墙壁,一边又一边地在问自己:“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怎么办嘛?”猛地用手握成拳,使劲敲自己的脑袋,墙上的画已经被她撕扯下来了许多,还有几张在墙上飘动,她茫然地看着房子里的一切,一切似乎都没有了原来的意义和价值,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窗外的花红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深露着的树于,那么无助地等待在寒冷中。   上班的时候她总是拼命地工作,自己班上的事完了以后,又去帮别人干,她希望别人穿刺失败,这样她就会冲上去,接过针头继续穿刺,只有在穿刺的时候,她的整个身心才是凝聚的,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小小的针头上,当鲜红的血液顺着那细细的尼龙管向她涌来时,她感到生命又有了价值,于是,她渴望穿刺,她像着了魔一样,冷不丁地问医生,今天有输液的吗?当有的护士抱怨输液多时,她就如获至宝地喊着,我来,等我发完药我来。她最后甚至向护士长建议,她上白班的时候,都给她排治疗。   星期天的时候,她等待着戴天亮开着摩托车来,有一次,她要求天亮把摩托车开到那条甩进山里的土路上,那根本是—条不能走摩托车的路,一个是它像一条蛇一样起伏在群山里,再—个它是一条土路,巨大的灰尘会淹没摩托车上的人。可是她非要这样做,她像一下子小了十岁一样,撒着娇央求天亮:“去嘛,我想去。”又说:“怎么?你害怕了?你不是说没有不敢去的地方吗?”   天亮说:“怎么不敢去?主要是不能带着你。”   “就要带我,你能去,我也能去。”   天亮磨不过她,而且也很少见她这么磨过,就骑车上了路。果真,路面极差,摩托车就好像掉进了大海里,被汹涌的海浪任意抛撒,她紧紧地抱住戴天亮的腰,在大起大落中感受到一种放松;忽然,她的情绪又在变化,她突然渴望翻车,渴望一瞬间被抛进路边的深谷里,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一切,她真想把手放开,只要一放开手就能随时被抛进深谷,可是,如果那样戴天亮就是说不清的杀人犯……   跑了十几公里,又回到了一五八门口的公路上,天亮停下了摩托车,转过身来一看,两人都笑了,原来巨大的灰尘覆盖了他们的头发、眉目、眼睫毛,两人就好像是山里出来的毛人。   戴天娇又别出心裁地说:“我们到河里洗洗。”   戴天亮说:“你糊涂了,现在是冬天。”说着一个劲搓着一双冻得红红的手。   “不,我要去。”任歌说着一个人就向河边跑去。   戴天亮喊着她,答应着。他们又绕到了倒淌河边,任歌走到河边,这时,几乎没有了河水,只有小溪一样的一股水在静静地流着,她一下子踩了进去,弯着腰用手往自己的脸上撩水,一棒又一棒。   “行了,这样要感冒的。”戴天亮喊着,就伸手去拉她。   她猛地扑进了戴天亮的怀里,抽泣着说:“我怎么不觉得冷?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冷?“   戴天亮就越发把她搂得紧紧的,十分心疼怀里的女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任歌想使自己尽量的正常,想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把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在墙上钉上纸画画。就觉得很好了,也许自己心态不好,又一副自如的样子,向招待所走去,可是,当她一走进那一间破烂肮脏的小屋后,又不可控制自己失常的心态,她在心里说了声,完了,我完了。   终于有一天,她对老嘎说:“你走吧,不论你到哪里,你离开这里吧。”   老嘎点点头,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到西藏去,到那一片神奇的土地上去。并且在那里等你。”   任歌吃惊地看着他,说:“等我?我怎么会去那里呢?”   老嘎用他那一双浓缩着所有忧伤的眼睛看着任歌,说:“你会的,我们将在一块圣土上,用一颗心去抚慰另一间心。”   任歌听了以后,掩面冲出了那间破烂肮脏的小屋,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呜呜哭了起来。   74   有一天,戴天娇进了宿舍以后,看见王萍平在哭,并且哭得很伤心,就急忙去问她为什么?在她们这些同学中,王萍平是最不爱掉眼泪的了,尤其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落泪。   王萍平摇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   “萍平,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戴天娇说。   王萍平还是摇着头,却哭得更厉害了。   “你一定是碰到了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了。这个时候了,你需要帮助,知道吗?你告诉我,萍平。”   王萍平又哭了一阵,终于,抬起头,看看天娇,说:“真丢人。”又抽泣起来。   戴天娇一点也摸不着头脑,说:“什么丢人?”   王萍平突然大声说道:“跟你说也没用,你根本不会理解,你也理解不了,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的痛苦,从我一出生就要和你有不一样的痛苦。”   戴天娇更糊涂了,说:“萍平,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我改。”   “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更不会理解,你知道了吗?还有更多的人不能像你一样活着,不能像你一样可以随心所欲……”王萍平又哭了起来,“我太命苦了,我为什么命这样苦?”   戴天娇在一旁觉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从来没有见到王萍平这样,在她的眼里王萍平似乎总是那么坚强,那么像一个大人,而这会儿,却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戴天娇心想也许她需要发泄,对于女人来说,哭是最好的发泄,她没有再问,而是走到自己的床前,把书摊在桌子上看着。   过了许久,王萍平忽然说:“天娇,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一点也不想得罪你。”   戴天娇忙说:“这没有什么,你心里好过就行了。”就想看来就是想发泄一下,这就好了。   戴天娇没有想到王萍平给她讲了她和江永江的事,她听完后大吃一惊,在她看来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她无法想象生活中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尤其是当她听说,江永江才来信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要王萍平把欠他的钱赶快还上,并且明确写出要5千块,还说是看在他们曾经有过的情分上时,她简直觉得气愤,也为有这样的男人存在而难过。可是,气愤归气愤,难过归难过,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如果去告他呢,似乎也不理直气壮,毕竟是接受过人家的许多帮助,可是又想人怎么会这么无情无义呢,再怎么也是曾经相爱过。   王萍平说:“我一定要还他,一分也不会少。”   戴天娇知道王萍平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个钱的,可是,这口气真是要争一争的。她想自己还存了1千多块钱呢,就对王萍平说:“萍平,我支援你1千5百块。”   王萍平很感激地看着她,又哭了,说:“我会还你的。”   后来戴天娇把这事给夏冰和任歌说了,夏冰因为结婚花了一些钱,但是她说能拿出五百块,任歌花钱最多,主要是都用在买颜料和白纸上,不过还是拿了五百,这样再加上王萍平本人存的2千块,离5千还差5百块钱。戴天娇立刻想到了哥哥天亮,天亮说:“你会做好人,可是,你哥还要结婚呢。”   戴天娇说:“结婚也不差这五百块。”她知道哥哥是在逗她的,晚饭后,哥哥就把钱送过来了。   75   春节过后,戴天亮被任命为210团副团长,成为165师最年轻的副团长。   一切都像一副艳丽的图画一样展示在戴天亮的眼前,事业自然就不用说了,全军大裁军以后,部队更加走入正轨,一切围绕着建设、发展来进行,而这对于像戴天亮这样的干部无疑是最好的机遇到了,他仿佛觉得曾经出现在自己心里的宏伟蓝图正在一点点的得以实现,这时,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知识化是今后部队的高级干部必备的一点,总之他觉得今后的战争将是科学技术的较量,因此,他已经想好了,再过两年或更短的时间,再找个机会住住校,当然是更高层次的住校。而与任歌结婚也是一件大事,他想结婚以后,他就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那真是摔开膀子大干了。   星期天,他驾驶着摩托车向一五八医院奔去,早春的风还很寒,但他的心里暖暖的,平生还没有对谁求过婚,不知道求婚该怎么着,尤其是对任歌这种喜欢浪漫、富于幻想的女孩求婚,似乎更要有一定的学问,一路想的就是这事。但是,都已经快到医院大门了,还是没有想出一个能让任歌满意的求婚法,后来想了想,下了横心,就直截了当的说,保持本来面目。反正任歌也习惯了自己这种很军人的语言,如果来点浪漫的,没准会让她觉得别扭。   戴天亮已经习惯不敲门就进任歌的宿舍了,过去他是很注意的,就是只剩下任歌一个人住的时候,他还是要敲了门进去。有一次,任歌听到敲门后为他开了门时,一下子投进了他的怀里,说:“你以后再也不要敲门了,我喜欢你像一阵清风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惊喜。”这次戴天亮轻轻推开了虚掩着的门,看见任歌半靠在自己的床头,两眼呆呆地看着正前方,其实在任歌的那个位置能一眼看到推门进来的他,可是任歌仿佛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根本没有意识到已经进来了人。戴天亮想,惊喜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一边用眼睛盯着任歌,一边蹑手蹑脚地向任歌靠拢,他猛地一下抱住了任歌。   任歌的确是突然惊醒,她的思想在瞬间离开了另一个世界,看到是戴天亮,就顺势挤在了他的怀里。但是,戴天亮多少有些失望,因为任歌完全没有表现出他想象的惊喜来。不过很快这种失望就过去了,他紧紧地搂住任歌,用下巴使劲蹭任歌的头发,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他熟悉的一种洗发剂的香味,这种熟悉让他感到心安,也感到一种拥有的快乐。他移动了一下身子,像抱孩子一样抱住任歌,任歌像一团面一样,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他们都没有说话,戴天亮冲动地擦着任歌的胳膊、腰背,好像能把任歌揉成一个什么东西,他边动作边说:“任歌,我们结婚吧。”   任歌的身子一颤,忽然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把身子蜷缩得更紧,更加挤进戴天亮的臂弯,她轻轻地点点头,戴天亮的下巴随着她的头也一上一下。   “那么就快一点。”戴天亮兴奋地说道。   任歌还是点点头。她又把脸挤向戴天亮的胸,她的脸贴到了天亮凉冰冰的军装扣子上,她闻到了天亮身上那一股男人特有的汗香味,这也是她熟悉的,她无比熟悉这种贴着铁扣子,闻着汗香味的感觉,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让她有一种实实在在的依靠感,使她感到她是被爱护的、被保卫的,她需要这样的感觉,她满足在这样的感觉中。于是她继续温顺着,不时地用头拱一拱天亮的胸,又用嘴唇轻轻地叼起铁扣子的边,她只想这样,她甚至想一直这样,让她永远缠绵,在缠绵中失去思考的功能。   戴天亮也被眼前的宁静陶醉着,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将来,在将来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都能和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此陶醉宁静,他知道那就是幸福,是非常具体的幸福。   “就把家安在这儿。”戴天亮喃喃地说。   任歌又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胸。   “首先要到营房那去领一个大床来。”戴天亮又说。   任歌突然把整个身体翻转过来,紧紧地贴到戴天亮的身上,她有些亢奋地说:“我们今天就结婚吧。不,我们现在就结婚吧。现在我就做你的新娘。”说着就去拉戴天亮的手,示意他来解自己的衣扣。   戴天亮吃了一惊,但是,马上就特别理解任歌的心情,身上也莫名地烧起了火一样,总感到一种曾经出现在梦里的感觉就在进行着。他对自己说,干吧,反正马上就要结婚了。又说,不,不能这样,一个无法自控的男人,怎么会让女人今后放心呢。两种声音疯了一样在他的脑子里争吵,那个真正的他一会儿偏向这个,又一会儿偏向那个,真是难解难分。   突然,任歌大声地喊着,“要我吧,天亮,你要我吧,让我好好做一次你的新娘。”   任歌这种如口号一样的声音,好像使天亮清醒了一些,他紧紧抱住不断翻滚着身体的任歌,把她压在自己的怀里,用嘴唇亲吻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的,他知道现在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抚慰,就是好好的抚慰自己心爱的女人。同时,他又被感动着,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因为有如此美好的女人,如此热烈地爱着自己。他忽然觉得,他此刻超过爱所有事物地爱任歌,他认定为了任歌他可以失去一切,他默默地要求着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地爱她,爱她。   任歌突然抓住了戴天亮的手,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戴天亮的手在颤抖,忽然一把抓了下去,那一团柔软的、凝结着神圣的宝贝在他的手掌里像一团火一样,把他的手心烫了一下。   任歌在戴天亮的怀里呻吟着:“使劲一点,使劲一点。”说着紧紧地含住了天亮的舌头。   戴天亮只觉得火已经烧遍了全身,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往皮肤外挤,但是,在他的脑子里依然坚固地横着一条防线。他只知道,他不能,不能,尤其这个时候不能。   任歌的身子依然使劲地向天亮的身体贴来,好像说胡话一样,喊着天亮。天亮轻轻地在任歌耳边说:“任歌,我不能。卯   任歌昏昏地说:“为什么?”   戴天亮说:“我要你永远做我的新娘。”   任歌说:“不,我不能永远做你的新娘。”说着这话好像还在一个梦境里。   “你会的,我爱你,我要你夜夜都是我的新娘。”戴天亮说。   突然,任歌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睛,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天亮,说:“不,我不能和你结婚,我不能和你结婚。”说着猛地从戴天亮的怀里坐了起来,一股蛮劲使劲把戴天亮搂着她的手摔开,跳下床,冲到床对面的墙边,看着戴天亮,一字一句的说:“我不能和你结婚。”   戴天亮坐在床沿,满眼疑惑地看着任歌:“你怎么了?任歌。”   说着就要站起来靠近任歌,任歌大声喊着,“不,你不要过来。”说着就泪流满面。   戴天亮吓坏了,他觉得任歌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难道刚才那样伤害了她?戴天亮没有想明白还是走了过去,不论任歌怎么推他,他还是让自己的胳膊像钳子一样,把任歌钳在自己的怀里。   任歌抽泣着:“天亮,我对不起你……”   戴天亮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是用嘴唇去试探任歌的额头,他在想她是不是在发烧。   “天亮,我对不起你……你,你是最好的……我只想把我的第一次给你,报答你,补偿你,我知道这远远不够,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又呜呜大哭着。   戴天亮的脑袋突然“嗡”地一下,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他感觉任歌是清醒的,不是在胡说。他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声:“为什么?”   任歌把脸扭向墙壁,说:“因为你不是我最爱的。”   忽然,天地好像停止了转动,时间已经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施了定身术,戴天亮也觉得自己的脑袋给钉死了,他的手臂在慢慢地松开,他感到任歌滑出了他的臂弯,任歌好像走了,任歌好像开门走了,门被“啪”地一声碰上……   漫林《军人大院》                   第二十一章   76   任歌又一次把男人抛弃的闲话,迅速在一五八医院的每一个角落传播。任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有时几个人围在一起在说着什么,一见任歌走过来说话就戛然而止了。就连住院的病人都知道了关于任歌的一点风流韵事,有一次,她在给一个病人做治疗的时候,她刚刚打开病人的伤口,病人就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使劲向他的那个地方扯去,任歌猛地甩开了病人的手,说:“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病人的目光里透着一种阴毒。   任歌恨恨地瞪了那个病人一眼,说:“请你配合治疗。”   病人说道:“这么漂亮的女兵还风流,真是带劲啊,来啊……”说着又向任歌伸出了手,任歌猛地甩开了病人的手,哭着跑出了治疗室。   当然,哭并不能够获得别人的谅解。医院里依然有很多说法,比如:   “树倒猢狲散,看人家老爸下台了就这样。”   “真是害人精一个,害了杨新民,又害戴天亮。”   “就仗着自觉有几分姿色。这种人作风极坏。”   而在这一年的“八一”,杨新民居然在医院举行了颇具规模的婚礼。几乎所有的人都吃到了杨新民的喜糖。人们在吃着杨新民的喜糖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任歌,都觉得杨新民真是幸运,没有找任歌是杨新民最大的幸运。   与此同时,戴天娇成了医院的热心人的一个关心的对象,人们在想象著作为被抛弃对象的戴天亮的亲妹妹,戴天娇将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她们会因此反目为仇吗?人们在期待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得到关于戴天娇反应的一丝一毫的消息。于是,有一些人在见到戴天娇的时候,就会停下来跟她说几句话,当然是一些充满同情的话,比如说,要想开一点啦。比如,那样的女人怎么能进你们这样的家门啦。戴天娇总是极其耐心地听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百分之百地相信人们的真诚,可是,在面对这些真诚的人的时候,她应该说什么呢?   戴天娇总是在自己的心里问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爱情难道就这么脆弱吗?脆弱得说不出理由来。她已经害怕了热心人的关心,她有许多时间是在黄大妈处度过的,她和黄大妈一起,坐在很黑很低的屋子里那一张低矮的床沿上发呆,许久。   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戴天娇从来没有见到过任歌,不知道是为什么?或是见了也没有见到,总之,在她再见到任歌的时候,她觉得好像有一百年没有见过任歌了,任歌在舆论中变得无比憔悴,就好像一枝曾经美好过的鲜花,终于开败了。戴天娇的心里倏地闪过一丝兴奋,但是,立刻她就为此而愧疚了,她说了一句:“我就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任歌低着头,没有回答。戴天娇想,难道这就是答案吗?难道这样的沉默能让一个六尺男儿谅解吗?一想到自己深爱着的哥哥,因为失恋,几乎崩溃,戴天娇说:“你手摸良心想一想,我哥对你怎么样?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你居然连一个说法都不个他,他却在承受……”   “不,天娇,你不要说下去了,不要……”任歌打断了戴天娇的话。   戴天娇忽然像失语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心里难受极了。   许久,任歌说:“天娇,不要逼我说出为什么,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不是想伤害别人,尤其不想伤害天亮,他是那么的好……我一点也不后悔我曾经对他的爱,我知道今后我再也找不出像他这样的好人了……只怪我……”   戴天娇被感动了,心想任歌是曾经爱过自己的哥哥,可是,难道就因为这个没有结果的爱,就要让一个女孩背负沉重的感情包袱吗?她忽然说:“其实,哥哥什么都没有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责怪你的话,更没有让我来质问你什么。对于他,我想你了解的不少,他不论是不是你的爱人,他都希望你好,比他好。这是真的……”   任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戴天娇没有劝她,她想哭也是一种需要,最后,戴天娇说:“如果需要帮助,我会的,我哥哥也会的。   十月的一天,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夏冰生产了。并且是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对于夏冰要生双胞胎的事,早在她怀了五六个月的时候,做B超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是这样就更要注意安全,所以夏冰生产的时候,戴天娇亲自在一旁指挥,还有产科最有经验的姚医生也在场,真像夏冰自己说的那样,她身体皮实,居然能顺产两个男孩,连姚医生都说这不容易。   早在夏冰的两个男孩没有出来的时候,戴天娇、王萍平、任歌就已经在叫由她们给他们取的名字了。常青,常绿,也不管人家爹妈愿不愿意,就对着婴儿喊了起来。   夏冰躺着说:“管常克生同意不同意,反正他也得这样跟着叫。”   戴天娇从二十岁起在妇产科料理过许多初生的婴儿,总没有一种辈分的感觉,反正还是麻利地换尿布、喂糖开水什么的。现在看到这两个小男孩,就觉得是自己的下一辈了,好像自己真的当阿姨了。把孩子交到婴儿室以后,又特别交代了值班的护士,这才离去。   在护士办公室,她接到了崔茜茜的电话,由于军区的合并,军医学校也撤销了,崔茜茜到了分部机关卫生处,当助理员。戴天娇还没等崔茜茜开口,就高兴地把夏冰生了一对男孩的消息告诉了她,崔茜茜说,向英雄的母亲表示致敬。接着,就告诉戴天娇,任歌自愿要求到西藏去,并且已经批准了。这个消息让戴天娇感到吃惊,她说,怎么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崔茜茜也觉得突然,觉得她这样做一定是想逃避什么。让戴天娇去看看她,安慰安慰她。   放下电话,戴天娇也觉得很沉重,想想一个人已经下决心到那么一个艰苦的地方去,一定是被伤透了心,她就想是一五八的唾沫让任歌做出这样的选择的,这样想着就无比同情任歌。决定晚上去看看她。   晚上很久没有听到隔壁房间的声音,戴天娇就对王萍平说了任歌的事,两人就很注意听隔壁的声音,已经很晚了,还是没有声音,两人竟有些害怕、担心,就去推隔壁的门。没想到门一下就推开了,里面黑黑的,戴天娇紧张地叫了两声:“任歌,任歌。”心里先“咯噔”了一下,王萍平摸到了开关,“啪”地拉开了灯,两人一看,已经是一间无人的房子了,所剩的东西都是公家配发的,而床上的、桌子上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墙上还剩着一张画,她们两人同时认出,那是她们才到一五八的时候,任歌画的第一张画,画面是五只在蓝色的湖水里漫游的天鹅,由于远近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湖水无比的平静,天鹅又无比的美丽,一切都给人一种宁静、优美的感觉。当时,大家争着指着画面,说自己是哪一只天鹅。看到这,两个人对望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忽然,她们在桌子上看到了一张字条:   天娇、夏冰、萍平:   我走了。不要打听我去哪里了,我会跟你们联   系的。   我会想念你们的,我会想念一五八的。   再见。   任歌   10月5日正午   出了门,好像是约好的,两人都没有进自己的宿舍,而是向着医院大门口走去。其实,走的人早已走了,影子都不会有的,两人知道,但还是走到了平常上公共汽车的地方。周围一片寂静,天很黑,几乎看不到什么。她们就这样站着,似乎在想象那送别的场面。怎么会就这样呢?想象着任歌那一双忧伤的眼睛。一切就在黑暗中,在她们的眼前晃动着。   向医院走来时,她们又走到了病房,到了夏冰那里,告诉她,任歌走了。   “是吗?”夏冰说。   三个人忽然觉得寂寞了好多,心里都在想四年前才来的时候,已经走了两个了,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手握到了一起。   77   在一五八无比大的空间和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夏冰的两个男孩成了戴天娇和王萍平最主要的寄托。她们只要有一天没有见到这小哥俩,就无法安心睡觉,好像每一天都有新发现,什么又长了一公分了,又会笑了,她们有了说不完的话题。   常克生的母亲来到了一五八,帮着夏冰带孩子,医院也照顾夏冰搬进了一套新盖好的单元房。新房子是第二个养鱼池边原来的军人服务社的位置上盖的,也是一五八有史以来,第一栋正而八经的家属楼,一五八的人也能像大城市里的人一样,不再是完全住筒子楼了,可以住真正的家的房子了。   戴天娇还经常把小哥俩带到沙老太家,沙老太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她那种爱孩子的样子无时无刻不表现出来。有时,戴天娇也不想太多的,完全在忙活两个小人的事,一会儿又要把尿,一会儿又要喂水,沙老太甚至托人从省城买来了两个精制的奶瓶,就放在自己家,所以每次两个小家伙到沙老太家都不用带奶瓶之类的东西。可是小哥俩一睡了觉,沙老太就要陷入沉思,然后,看看天娇,想了又想,说:“天娇,你看夏冰都有孩子了。”   戴天娇“嗯”了一下,就知道沙老太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和黄强挺好的。”沙老太还是说了。   戴天娇把用完的奶瓶收拾好,说:“妈,我知道你想的,其实,我也想过,不知道为什么,总忍不住把他和少伟比,有时候真恨不得他什么都像少伟一样。”   沙老太听了很受感动,拉住天娇的手,说:“不能这样,人和人毕竟不同,况且,黄强身上有许多优点,那也是少伟没有的,你说呢?”   戴天娇笑笑,又说:“妈,反正我现在还没有那种感觉,再看看吧。”   沙老太故意问:“什么感觉?”   戴天娇说:“就是爱的感觉嘛,我和少伟第一次见面就有。”   沙老太心里很满足,说:“要培养,黄强一直在做努力。”   戴天娇没事的时候,就把这些话提出来想一想,问问自己到底爱不爱黄强,总是没有答案。和黄强见面,几乎还是在西边村的黄大妈家,总是看着黄强一件件地帮黄大妈做事,就好像觉得他到了自己的家,没有那些客客气气的感觉,大妈见了他也没有太多的表情。黄强在,就不让天娇动一下手,不论天娇干什么,他总来拦,说,等一下,等一下,我会来。有时,戴天娇会说:“为什么?你干你的,我也不能闲着。”黄强憋了半天,说:“每次到黄大妈家,我就觉得是我们的家,天娇,你别生气,我觉得,我是儿子,你是儿媳妇,我们在自己家呢。”戴天娇听了,就不敢看他,他又轻轻地说:“如果你真是我的媳妇,我一点事都不让你做。”   戴天娇实实在在的感觉到黄强在爱着她,可是,当她没有声音,在听黄强说话的时候,黄强又失去了勇气,他沮丧地说:“天娇,你不要生气,我知道我不配,在你的眼睛里,我不是一个男子汉。”   这时,戴天娇什么话也没有,任黄强的话没有落脚的地方。   有一天,黄强和戴天娇又从西边村运口,走着走着,黄强突然说:“我们走山路吧,反正时间还早。”   戴天娇同意了。从西边村出来后,再继续向村子的正前方走,就是大家平时说的灯笼山,灯笼山的树大多是栗子树,夏天的时候,整个山都是深深的墨绿色,偶尔间杂着几棵松树,看上去有了层次感,如果站在一五八的西边围墙,看灯笼山就像看一幅画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山,黄强在前,其实,有一条小路,但是,他还是很夸张地做出清理道路的样子来,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着,这时,他真像一个刚刚陷入初恋的小男孩。戴天娇在后面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只是藏在心里,不揭穿。   上了山就穿行在树林子里,这时的路一会儿窄如羊肠,一会儿又好像走到了一个小广场上。活动的空间霎时大了许多,人的感觉也不再压抑,这一路上,因为忙于看路,话说得少了,其实,戴天娇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再怎么也不如和少伟在一起的话多。   黄强也似乎这样,在他的眼里,戴天娇是神圣的,他曾经把这种感觉告诉过少伟,并且说了以后就耿耿于怀地说:“你他妈太有艳福了。”张少伟一听他说这话,一般不反驳他,这种态度说明他在满足,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女人而满足。到了前线,有一天,两人在一起又说到了戴天娇,黄强说:“现在就说好,你小子要是光荣了,那么戴天娇就是你的弟媳了。”张少伟笑了,在他的笑里是没有死神的阴影的,说:“坏小子,你可要对你嫂子好。”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成了真的,因此在听到张少伟遇难的消息时,黄强竟用一把小刀在自己的舌头上划了几下,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吃辣椒,也不能吃很多东西。可是,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他在很长的时间里不能使自己解脱,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他问老天爷,难道真是这样吗?一个人是被另一个人咒死的。   现在听着戴天娇的脚步,想着只有他和张少伟知道的秘密,心里就更加觉得神圣,神圣得不敢想她被自己所拥抱、亲吻。可是,又想戴天娇究竟跟了什么人让人放心呢?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自己是最合适的,心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一定要让城天娇成为最幸福的人,觉得不仅是他的爱,还有少伟的爱,都要给她,让她幸福一辈子。   这时是春末夏初的时候,山上的植被很茂盛,戴天娇跟在后面却不停地停下脚步,因为路边有很多开放着的野花,她不停的去采,黄强见了,也在寻找野花,不一会就采摘了一把,送到戴天娇的面前:“给。”   戴天娇接过花,说:“黄强,你进步大了。”   黄强说:“什么进步?”   戴天娇说:“你还记得吧,我们到石林去的那一次,在小石林边的那座山上,我让少伟帮我采那一朵惟一的花,你就趁机打击少伟。”   “嗨,不要提那时的事了。”黄强说。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继续向前走,这是一片低矮的灌木林,走着好像脚被绊住了一样,黄强在前面走,不停地说:“小心,注意。”   忽然,他的脸一下子煞白,原来一条蛇挡在一蓬灌木树上,横在他们前面,他站住了。   “怎么了?”天娇问。   黄强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戴天娇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也看到了那条蛇,不很大,好像很懒的搭拉在树上,戴天娇轻轻地从地上拣起一根树枝,递给黄强,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让他把蛇赶跑。黄强却在慢慢地往后退,他轻轻地说:“不要惹它。”戴天娇就去夺他手里的树枝,准备自己动手,黄强突然举着树枝猛地向蛇爬的那棵树打去,蛇“哧溜”一下溜走了。   戴天娇哈哈大笑起来。黄强抹了一把湿漉漉的手,也笑了,说:“要是遇见一只老虎该多好。”   戴天娇说:“还老虎呢,连蛇都害怕。”   黄强说:“不瞒你说,本英雄最怕的就是蛇,这种软不拉几的东西。”说完就作出一副致歉的样子,双手抱拳,说,“不好意思了,让你见笑了。”   戴天娇看到他那像一堵墙一样的身影,联想到他刚才那种怯怯的样,现在脸上却那么诚恳、那么幽默的样子,就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山里响起,黄强就痴痴地看着天娇,好像从未见天娇这样开心地笑过,心里也很有一种安慰。   戴天娇直起身,看到黄强正全神贯注的看着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就羞涩地低了一下头,黄强走到了天娇的面前,说:“我们……”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天娇怔怔地看着他。   黄强又说:“天娇……”话还是没有说出来,这时,聪明的天娇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天娇笑了起来,灿烂的脸对着黄强瞅了一眼,立刻在山坡上跑了起来,边跑边有朗朗笑声传来。   78   王萍平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她庆幸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似乎走出了一场灾难,连回头望一望的勇气都没有了。一段时间,她沉浸在一种享受之中,是对于一种终于独立了的享受,从她十七岁的那一年,她就与一个男人连在了一起,尽管更多的时候,她并不是和这个男人厮守在一起的,但是这个男人是厮守在她的思想里的,她无时无刻不受这种厮守的影响,最严重的是深深影响了她的成长,她个性的形成,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一种深深的心疼感,她恨啊……现在,有一种拨开乌云见晴天的感觉,她想她一定要珍惜现在的独立生活,她再也不想把自己和谁连在一起了,她最大的幸福就是独立的生活。因此,她为自己定了五年规划,她计划在这五年中完成护理大专的考试、学习,然后为考护理研究生做好准备。   护士节过后的一天,王萍平一回到宿舍,就对戴天娇说:“听说今年军区的军医学校要招一个护理大专班。”说话时显得很兴奋,似乎等待已久的事终于发生了。   戴天娇听了也很兴奋,说:“太好了,考吧。”   王萍平也说:“考吧。”   算一算时间也没有多长时间了,但是这个并不要紧,应该说,这几年来,她们从未放弃过学习,一心一意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这样,两个人还是正二八经地投入了系统的复习。除了上班,一般都在宿舍里看书,两张桌子上放得满满的书,城里还有同学寄来了复习资料。   看书看累了,就说会儿话。王萍平说:“哎,你说医院会不会不让我们都考?”   戴天娇不明白她话的意思就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   王萍平又说:“听说有的医院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想考就能考,还要批准。”   戴天娇说:“不知道,现在倒还没有听说。”   王萍平又说:“如果我们两人中间,只能一个人去考怎么办?”   戴天娇说:“那你去呗。”   王萍平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说:“不,你去。”   戴天娇说:“你去。”   王萍平说:“你去。”   戴天娇说:“你一心一意要上学,当然你去。”   王萍平说:“你是护士长,更应该带头学习,当然你去。”   两人互相推辞。   忽然,戴天娇说:“那好,我就不客气了,如果只能一个人考,那我去。”说完用研究的眼光斜看着王萍平,她心里是想逗逗她。   王萍平的脸色真的有些变化,心里还真这样想了想,如果连考试都不让,那不是太遗憾了吗?不过,还是说:“那你去吧。”   戴天娇就“噗哧”一下笑了,说:“当然是你去,”又用坚定的目光看着王萍平,“你一定要好好考,一定要考上。”   正当戴天娇没日没夜的复习功课的时候,收到了黄强的来信。   天娇:你好!   其实我最不爱写信,但是,有些事当着面又说不出来,就只有选择写信。   写这封信主要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昨天,处长找到我,说军区想把我调走,征求我的意见。对我来说你的意见最重要,如果我真的到了军区。那么就会离你很远很远了,这是我不愿意的。但是,从长远来看,到军区对我的发展是有利的。我想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一五八的,这不是你愿意还是不愿意的事,你们医院已经从原来的中心医院改为只有一百张床位的普通医院,这就是前兆,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也会到军区总医院工作的。   天娇,我想如果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去不去军区当然也不是我想怎么就怎么的,但是,你的意见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最近你好吗?你多保重。   黄强   6月12日   戴天娇看完了信,不知是一种什么感觉,一些各种各样的情绪像大杂烩一样塞进她的心里。说实话,两年多了,戴天娇生活中惟一和她接近的男人就是黄强,尽管黄强一直没有向戴天娇表白,但是,就是再木的人也能感到黄强对于戴天娇决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朋友,是什么戴天娇也说不清楚。看完了信,她叹了口气,把信放下。   戴天娇对王萍平说:“黄强要调走了。”   王萍平问:“调什么地方?”   “军区。”   “哎呀,这下好了,你要是考上高护,也是在那边上,这样你们又可以在一起了。”王萍平说。   戴天娇笑笑,说:“我可没想那么远。”   王萍平放下书,很严肃地对戴天娇说:“我觉得黄强挺好的,他总是远远的注视你,这两年来他几乎被爱你的火烧化了。”   “你知道?”戴天娇说。   “当然,看还看不出来吗?其实,私下里也有人议论过你和黄强。”王萍平说。   戴天娇不想知道私下里人们都说了些什么,在一五八要活得轻松就是不要去听那些私下里的话。她又叹了口气,说:“唉,不想了,继续复习。”   但是,眼睛是看着书上,脑子却没有在书上,王萍平的话萦绕在戴天娇的心里,是该好好想一想与黄强的关系这个问题了。首先想黄强这个人,忽然,她觉得对于黄强,所有的印象就是一个高大魁梧,而黄强的面目却一团模糊,她想不起黄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鼻子又是什么样的,他该属于哪一种类型的人呢?戴天娇答不上来。这样,又从何处言爱呢?   王萍平说,这两年他几乎被爱你的火烧化了。戴天娇想到这,一种深深的不安捆住了她的心,自从张少伟离开了她。她就觉得爱也被带走了一样。不,应该说,她感觉到她一直都还在爱情里面,她爱的人还是张少伟,而且,她还在被这种爱情激动。这两年来,她更多的空余时间是和张少伟在一起的,她守在那个始终如新的墓碑前,她觉得少伟依然和她在一起,一起谈论人生,享受爱情,也许这样,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张少伟以外的什么人建立爱情。   现在她能和黄强相爱吗?她无法回答。   漫林《军人大院》                   第二十二章   79   一天,夏冰把两个小家伙,抱一个背一个,来到了戴天娇她们宿舍,一进就说:“再不来沟通感情,就不认你们两个姨妈了。”   两个正在认真看书的人,“哇”一声迅速去夺夏冰身上的孩子,一人抱住一个,先是一阵狂风暴雨一样的猛亲,搞得两个小家伙哼哼叽叽的想哭。   夏冰一屁股坐在戴天娇的床上,说:“再过一个月,我们老常就要回来了。”   “噢,要见你爹了。”   夏冰看了看桌上放着的书,说:“现在真羡慕你们,又可以去上学了。当妈可不是一件好事,麻烦死了,你们就把他们当玩具玩,要带就太累了,我劝你们还是再多玩几年。”   王萍平说:“我还羡慕你呢,我要有这两个小家伙,我就什么都不想了。”   夏冰听了心里甜蜜蜜的。接着又问:“她们俩来信没有?”   戴天娇和王萍平都知道她问的是任歌和朱丽莎,就摇摇头。   “也不知她们现在怎么样?”夏冰忧虑地说。   “她们去的那两个地方都不是好混的地方。”王萍平说。   “但愿她们能好,少受一点苦,真能达到自己想达到的。”戴天娇说。   “唉,还真想她们。现在想想才来的那一会儿,又觉得好得很,那时我们谁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一五八。”夏冰说。   “是啊,生活不能倒转。”戴天娇说。   “不,生活还是向前走的好,我不想想过去。”王萍平说。   夏冰望了一眼窗外,似乎那一年来的时候,外面的花红树也差不多是这样,刚刚收获了花红果,她们拥挤在窗前,用新奇的、热情的目光看这些绿树,刚刚离开城市,一五八就是她们梦想的桃花园。那时她们对于一五八来说,是张白纸,几年过去了,一五八用它那坚硬的、却看不见的笔,在她们每一个人的心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划痕,或幸福的、或痛苦的。   夏冰回过头看看,戴天娇和王萍平正忘情地逗弄着两个小家伙。不时地有婴儿“咯咯咯”的笑声传来。夏冰心想,现在这房子里还是五个人,可是已经是两代人了。   常克生回到了医院,可是,很快又走了。原来,他已经被军区总医院选中,作为一个科技人才,他被总医院堂而皇之地挖走了。这样,夏冰作为他的家属,也被总医院接收了。消息传到一五八,有很多人都无比羡慕夏冰,尤其是才分到一五八的一些小护士,都在心里默默地想,要走夏冰走的这条路,这是一条幸福大道。有人说、夏冰的命好,找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一时间,夏冰一家的搬迁成了一五八人的一个热门话题。   戴天娇和王萍平也听说了,但是,两个人更多的精力还是用来复习功课。两人曾经一起到夏冰家,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夏冰知道时间对于她们是最重要的,说,反正不急每天慢慢收拾一点。   因为,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完了,常克生那边人家也给分了房子,就来电话催他们母子快去。说好了走的日子,常克生来到医院接他们。   走的这一天,汽车班聚了很多的人,不论是夏冰,还是常克生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几乎是一次全院大行动,院里的首长也来了,院长拉着常克生的手,不停地说:“你可是我们医院出去的人才啊。”   戴天娇和王萍平站在人群的外边,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她们对着两个小家伙亲了又亲,两个小家伙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上去特大气,逗得戴天娇和王萍平直乐。可是,当夏冰向她们走来时,她们忽然一下子乐不起来了,分别非常真实地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很固体地进入到她们的身体,鼻子立刻酸酸的。   夏冰走过来什么也没有说,三个人连同两个小家伙紧紧地搂在了一起,可是,两个小家伙却一个劲地挣扎着,把小脸憋得彤红。这时,有人把孩子接走了。   夏冰说:“我走了……”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哽咽地说不下去了。立刻,曾经有过的画面迅速翻动在她们三个人的心里,这已经是她们的第三次告别了。   戴天娇湿润着眼睛,看了看天,这时太阳依然从容,太阳在看着她们,戴天娇轻轻地说:“其实,这不是一个告别的时候,这是正午……”三个人抱在一起,任泪水使劲地流。   汽车的喇叭声响起,常克生已经带着两个孩子上了车,夏冰说:“就剩你们两个了。”说着故意笑着,其实,脸上还明显地挂着泪痕。戴天娇和王萍平手挽着手站着,脸上也还有泪痕,但是,她们在笑。   80   按规定,一五八的考生要到总医院的考点去考试。王萍平一听说,就跟戴天娇说,最不想回家。还说,准备考完试就在总医院的同学那住,然后直接返回医院。   戴天娇倒是很想回家了,当了护士长以后,更忙了,也不能像当护士的时候,下了夜班有几天的连休,还可以跑回去看看。想到要回家了,很高兴,先在电话里跟崔茜茜通报了,说好了,她回家的时候,她和大哥也回家里住。戴天娇还问了问二哥的情况,崔茜茜说,没有你这么乖,他经常不向家里汇报情况。不过,崔茜茜说,听从二一○团回来的人说,他干得不错,他在那主管训练,说是已经在团里烧了好几把火了,把一个团搞得生机勃勃的,不过有人说,这小子有点军阀的样子。崔茜茜还告诉戴天娇,考试的时候,她要到场。戴天娇就说,你就是去监考呗。不过,本女子是不会让你开后门的。崔茜茜说,我还不了解你,就是把答案放在你的眼前,你也要把眼光移开的。   戴天娇又想到了爸爸,她的老爸爸。无疑,张少伟出事对爸爸的打击最大,因为他最疼天娇,那事以后爸爸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一直到宣布他离休。   自从皇甫把爸爸的事告诉她以后,一段时间,天娇心里很难过,甚至还悄悄地恨过爸爸,觉得爸爸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该出生的,因为她的出生,她获得了幸福,而皇甫却走到了另外的路上去了,在皇甫看来那是一条偏离幸福大道的路。她曾经把这种想法对沙老太说过,沙老太说:“不能这样想,你爸爸并没有什么错,他有获得幸福的权力,他觉得和你母亲结合更让他感到幸福。”沙老太接着说:“战争年代他们互相关心,谁救了谁的命就是他们的感情基础,是战争让他们把感情简单化了,在离开了战争以后,感情的缺憾也表现出来了,现在或许你还不知道,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需求和依靠的根本。感情也不是简单的,但是,你不能恨你的爸爸,他生育了你,又无比爱你,他是一个好男人也是一个好爸爸。”   那天戴天娇还问了沙老太:“为什么皇甫的妈妈的墓碑是无字的?”   “那是因为她太伤心了。她曾经对我说,她不想让任何人记起她。她文化不高,但是,人却太好强。”沙老太说。   “哦。妈妈,那你知道老撇吗?”   “怎么不知道?他可是这个医院学问最高的,解放前从美国回来的,一建院他就是医院动物试验室的主任,他在这个方面的学术成就在世界上都有名。可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毁了他。”   “我怎么老在墓地看到他?”   “他哪里都去。他是看着这个医院发展起来的。”   “我总觉得他和皇甫的母亲有什么联系?”   “你真是一个有心的孩子。谁都没有想到你爸爸离开皇甫主任后。老撇却向皇甫求爱,他那时的条件很好,听说早先在国外有过一次婚姻。他的一切都很洋派,他却真心爱皇甫,但是,皇甫没有接受。我说过,皇甫是一个要强的女人。”   戴天娇又“哦”了一声,真没有想到在她出生以前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戴天娇觉得自己现在又无比的想老爸爸,正像沙老太说的,谁又能把人的感情这件事解释清楚呢?爸爸还是好爸爸。她想好了,这次回去一定要和老爸挤坐在一个沙发里,把很多很多事讲给他听。   离考试还有最后一个星期了。星期天的时候,王萍平上班去了,戴天娇一个人在宿舍复习,最后的这几天,她计划把各门功课从头溜一遍,也就是最后的复习了。   上个星期黄强来对她说,在她复习考试的这一段时间,她不用再去西边村了,并且告诉她,军区还是执意要调他走,服从军令是一个军人最起码的素质。不过,他说等她考完试以后,他可能才会离开大荒田。   已经到了夏天,但是在屋里没有一丝一毫热的感觉,但是能感觉到窗外亮丽的太阳,如果在那样的太阳下站几分钟,可以使人立刻大汗淋漓。高原的太阳太灿烂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   吃过中午饭,王萍平又到了病房,临走时,还匆匆拿了一本书,说:“星期天,事很少。”   戴天娇知道,他们五官科到了节假日基本不做什么治疗,就是守病房,处理急诊。她看着王萍平走了,就想先在床上靠一靠,反正会不得睡觉,然后再继续看书。她上了床,手里举着一本数学书,不一会儿,眼睛就打起了架,手腕软了,书也倒在了一边。   月光像水一样,叮叮咚咚地流淌着,流啊流啊,流到了身上,一点也不凉,却是滑滑的,像一块丝绸,在身上滑啊滑,身上怎么什么也没有穿,被月光包裹着,少伟说,快点,快点,再不快我就要回头看你了。你看吧,看什么?不,天娇,你快一点,快追上我。可是,我怎么会跑不动呢?好吧,我等你,闭着眼睛等你。哦,我追上你了。快,搂住我,紧紧地搂住我。少伟,你的胸怀像一堵墙,那么厚,那么温暖,我好想永远都靠着啊。天娇,你太美了,你的皮肤这样白,白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睁不开才好呢。他们接吻、拥抱。天娇说,我好幸福,幸福。我也是,我也好幸福。怎么,你怎么又变成黄强了?我就是黄强啊,你爱我吗?我不知道。黄强就轻轻地用嘴唇亲吻天娇的耳朵,痒痒的……   “黄强出事了!”   “天娇,你醒醒,黄强被火烧伤了。”王萍平使劲推着天娇。   戴天娇忽然一下子醒了,但是脑子里还糊糊涂涂,不知道是梦里的事,还是现实的事。在床上呆坐了片刻。问:“萍平,是你叫醒我的吗?”   王萍平一脸的焦急,说:“天娇,黄强被火烧伤了。”   “什么?你说什么?”戴天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边问边急忙穿着鞋。   “他下午在西边村救火时,眼睛被烧伤了,被西边村的农民送来了我们科。现在在做手术呢。”戴天娇这才看清楚,王萍平还穿着白大褂。   戴天娇的脑袋“嗡”地一下,立刻跟着王萍平向病房跑去。   终于,黄强被推出了手术室,眼睛的部位缠着一圈绷带,脸上其他裸露的部分已经抹上了药膏,闪闪发亮,看得出那些皮肤被烧伤表皮,还看得见烧起的黑皮,嘴唇干裂着,就好像他才从阵地上下来似的。   戴天娇走到平车旁,用手抓住了黄强的手,她发现黄强的手几乎没有被烧,只是有几处被尖利的东西刺伤的疤痕。   “天娇,你是天娇吗?”黄强突然激动起来。   “是我。我就在你身边。”戴天娇说着觉得喉头发哽。   黄强的嘴张了张,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一副满足的样子。   进了病房,把平车靠向床铺,护士让黄强向床的方向挪动身子,终于,黄强躺好了,护士挂好液体瓶走了。   戴天娇坐在黄强的床边,说:“其他地方没事吧?”   黄强说:“没事,本来应该什么事也没有的。我到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屋里面浓烟滚滚,可是,黄大妈还在里面,我一去几个人就指着里面说什么,我明白了大妈还在里面,他妈的这火真不是好玩的,烟呛得你什么都干不成。大妈就完全被吓懵了,她根本就没有向门口跑,我看不见她,也喊不出来,好不容易才捞到她,没想到我已经把她背到门口了,就觉得一团火迎面而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天娇,你在听吗?”   “我在听。”戴天娇又忙抓住黄强的手。   “不过,你别担心,大妈没事,我已经问过了。不过,房子就够呛了,听说救还是救了一些,但是基本用不成了。村里会管的。”黄强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   戴天娇用勺舀了一点梨罐头水,喂到黄强的嘴里。黄强张嘴喝了,说:“这挺好的,有你伺候。”   戴天娇的心里却不轻松,她急于想知道黄强的手术情况。   黄强说:“我估计我这个眼睛没事,主要是烟熏的。”   戴天娇想,要真只是烟熏的就好了,说:“你现在觉得疼吗?”   “疼,火辣辣的疼,不过不要紧,可以忍耐。”黄强说。   片刻,戴天娇还是觉得坐不住,就对黄强说:“我出去一会儿,马上来。”   黄强说:“你来啊,你别不来了。”   戴天娇匆匆进了护士办公室,见手术医生和王萍平都在,就问:“怎么样?他的眼睛。”   王萍平看了她一眼,把眼皮搭拉下来,没说话。   “李医生,你看他眼睛问题大吗?”戴天娇赶快问李医生。   李医生抬起头看了看戴天娇说:“问题大噢。”   “什么?怎么个大法?”戴天娇焦急地问。   “现在看来,有一只眼睛已经保不住了,我们打开时,眼球已经碎糟糟的了,因为考虑到以后对另一只眼睛的影响,我们已经把他的右眼摘除了。但是左眼也不乐观,角膜严重烧伤,过几天看看情况。”李医生说。   戴天娇一下子好像掉到了冰窟里,她愣住了,半天才把医生刚才说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突然抓住王萍平痛哭起来。   李医生在一旁说:“哭什么哭?都这个样子了。”说完又看看王萍平,说:“哦,原来她跟他……”   王萍平没有吭声,她也顾不了自己手干不干净,把戴天娇搂在了自己的怀里。任她使劲流泪。   很晚戴天娇才回到了宿舍,王萍平还没有睡,急忙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戴天娇疲惫地坐到了床上。待了一会儿,她说:“萍平,你看我该怎么办?”   王萍平一脸发愁的样子,站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   戴天娇说:“后来,沙老太和张主任都来看黄强了。”又说:“我现在突然觉得黄强很可怜,都这个样子了,他还好像没事一样,这让我难过。”   王萍平说:“他早晚会知道的。”   “是啊,可是到了那一天,我怎么去见他呢?”戴天娇说。   “真是不是时候,马上就要考试了,他又出这样的事。”王萍平说。   戴天娇说:“就是。不过,这都很快能过去,黄强怎么办?今后怎么办?”   王萍平叹了口气,又坐到桌子前看书了。   戴天娇靠在床头,两眼直直的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像塞满了五颜六色的毛线。   81   三天后,黄强眼睛上的绷带打开了,可是黄强也知道了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的事实。惟一让人欣慰的是他的左眼还有光感。这就是说还有复明的希望。   戴天娇来到黄强的床边,黄强突然说:“天娇,糟了,我的眼睛瞎了。”   戴天娇的心像被一只小手抓了一下,她把握在自己手里黄强的手紧了紧。   黄强又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一个瞎子。我就是想到死,也没有想到瞎。”   戴天娇说:“不,你不是瞎子,你还有一只眼睛呢。”   黄强说:“但是,我看不见的嘛。”   戴天娇说:“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就能看见了。”   黄强说:“完了,瞎子主要是太难看了,你说呢?”   戴天娇哭笑不得,把黄强的手放在自己眼前,仔细的看着,说:“不。”   在宿舍里,王萍平对戴天娇说:“黄强的情况并不是太好,他的左眼必须做角膜移植术,否则就没有治。”   “角膜移植?这样就可以复明了?”戴天娇说。   “嗯,不过,这只能是一个希望,现在找角膜不容易,好好的人谁愿意把自己的角膜献出来,一般都是和地方公安局联系,枪毙犯人的时候去取。不过这样的机会也不多,要提前很长时间和公安部门联系,还有很多手续,麻烦得很。而且如果时间拖得太长也不好,因为眼睛应有的功能由于不用也会不灵的。”王萍平说。   戴天娇陷入沉思,半天说:“你说好人的眼睛也可以?”   王萍平说:“是啊,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把自己的好眼睛搞瞎,有病啊。”   戴天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忽然说:“萍平,我不去参加考试了。”   “什么?都这个时候了。”王萍平说,“你完全没有必要,就是为了黄强你也不必这样,我们考两天就回来了,他在医院会有人管的。”   戴天娇说:“我知道,你去吧。我明年再考。”   “明年?万一明年不招生了呢?”王萍平说。   “会招的。以后需要的护理大专生会越来越多。”戴天娇说。   “不,你一定要去考。天娇,难道你是为了黄强吗?”王萍平说。   戴天娇看了看王萍平,点点头,说:“也许是吧。”   王萍平临走前又到黄强的床边去看了看,黄强“嘿嘿”地笑着。忽然说:“哎呀,损失大了,眼看要把你妹妹搞到手了,这下又完了。”   王萍平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知道吗?天娇为了你已经放弃参加考试了。”   “什么?”黄强说。片刻就看到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咧了咧嘴,好像在哭。   王萍平又觉得自己说重了,重新抓起黄强的手,说:“没什么,让她考不成才好呢,我一个人去考不是更有希望吗?”话是这样说,王萍平感到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黄强说:“可是,她是最想再去学习的了……”   82   戴天娇决定放弃考试,她知道再进学校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时代发展得如此之快,不及时给自己充电是跟不上时代步伐的,然而,对于眼前发生的事件,谁都没有先知先觉,就好像少伟走得那么匆忙一样。   戴天娇已经在心里有了一个主意,她想把自己的一只角膜献出来。   这个念头直到现在才在她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出现了,在她第一次听到王萍平说的时候,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在她的心里、脑子里乱串,从来没有在任何位置停下来,她不敢想,作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失去一只眼睛意味着什么,不,就是一个生命即将结束的老人,一只眼睛也是无比宝贵的。对的,一只眼睛对于每一个人都无比宝贵,而对于已经没有眼睛的黄强就更加重要了。她想,我还有另一只眼睛,让我看到太阳、看到鲜花、看到孩子、看到大山、看到窗外的花红树、看到我能看到的一切。假如我把角膜给了黄强,就是给了他一只眼睛,他也能像我一样、像他的过去一样,看到所有他想看到的东西。   她在一遍又一遍地说服着自己,她知道她必须无怨无悔地躺在手术台上,那时她的心里应该升起一轮太阳。   两天后,王萍平从省城回到了一五八,还没进自己的宿舍,就听到了科里的人说戴天娇要为黄强献角膜的消息。她急急忙忙地赶回宿舍,一见戴天娇就说:“你有病啊。”   戴天娇心里立刻明白了她说什么,说:“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黄强,他要是知道了会死活不愿意的。”   “我还不愿意呢,你凭什么?天娇,你凭什么?你又不欠他什么,你就是不嫁给他也是合情合理的,你为什么就要给自己添一些思想负担呢,你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你用不着以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来给自己脸上抹金。”王萍平气呼呼地说了一大堆。   戴天娇看看激动的王萍平,心里很受感动,是啊,真正爱自己的人,谁会愿意看着自己这样,但她还是对王萍平说:“不,萍平,没有那么复杂,真的没有那么复杂,我只是觉得我能为黄强做这点事,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没有影响,亏你还是学医的呢,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吗?拥有一双像陷阱一样的眼睛……”   “我知道,可是取了角膜眼球还是存在的。”戴天娇说。   “哦,你还懂啊。可是你知道它能存在多久呢,它会因为废用而萎缩,知道什么是萎缩吗?”说着,王萍平就用手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按住,说:“就是这样,看吧,慢慢地就只剩一个搭拉着的眼皮,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好,这已经是轻的了,搞不好还会影响好的一只眼睛,就会有完全失明的可能。好好想想吧,小姐。”   戴天娇的心里真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感,是啊,王萍平说的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会后侮吗?就是后悔也是没有后悔药的。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仿佛看到黄强又能在足球场上当守门员了,他能看到他想看的一切。   戴天娇说:“萍平,谢谢你。可是,你想想,黄强就能看到了啊。”   “是啊,可是为什么要你来献,我不同意。”王萍平说。   王萍平来到病房,把戴天娇的想法告诉了黄强,“黄强,你就忍心让天娇为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黄强沉默了,他没有回答王萍平,但是,他的胸腔里却在进行着一场最剧烈的战斗,无疑,这个消息对他的震撼真是太大太大了,他在心里喊道,老天啊,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一次,如果这个灾难不是降临在我的头上,而是降临在她的头上,那么我将会用我的行动来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我是多么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王萍平看到从黄强干瘪的眼眶里,流出了一股细长的泪水,顺着两边的太阳穴流下。她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就对黄强说:“对不起,我知道这与你无关。”   黄强使劲咽了咽唾沫,用带着哭音的声音对王萍平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王萍平走出了病房。   黄强听着王萍平离去的脚步声,他突然把整个身子翻了过来,扑在病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呜大哭了起来……   他忽然明白了,他不能爱戴天娇,他甚至没有权力想爱不爱天娇这样的事,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瞎子,他深切地感受到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台阶似的差距,戴天娇不是和他站在平等的地平线上的,在他看来,戴天娇现在是站在天上,她用她美丽而高贵的脸俯视地上的他,她是那么的完美,完美得好像从来就是生活在天上,完美得想得到她就是一种犯罪,是一种亵渎。   漫林《军人大院》                   第二十三章   83   八月的一天、王萍平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当王萍平接过干部处干事递过的通知书时,王萍平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她甚至没有高兴,她平静极了。   到了走的那一天,她对戴天娇说:“我不想让更多的人来送我,反正两年后我又回来了。”   两个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向汽车班走去,那时太阳正在头顶,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很小很小,圆圆的,就好像托着人滑行的一个圆盘。还是一辆大卡车在那里等着,王萍平看了看车,转过头想对戴天娇说点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说,没想到最后还留在一五八的人是你。   沉默了一会儿,王萍平突然说:“天娇,等着我,两年后我一定回来……”话没说完,泪水就滚了下来,绿军装上被印上了黑点点。   戴天娇紧紧拉住王萍平的手,想说话,可是眼睛先红了。   戴天娇抬起头看了看天,说:“真好,现在的太阳。”   戴天娇又说:“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要见面了。”   王萍平知道戴天娇说的什么,她知道天娇心里的那一个结。黄强最终被他的战友们送到了军区总医院治疗,他们在听了关于戴天娇的故事后,都为这个女人的想法而感动,有人使劲捏着黄强的手说:“够了,有这么一个女人的这份心。”黄强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球里流淌出清澈的泪水。   于是,王萍平说:“天娇,请你相信,不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是你最可信任的朋友。”   戴天娇点了点头,她相信,她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在她人生的最初时光里,她和她的姊妹们就好像是一群相互拉扯在一起的孩子,她们在共同长大,她们是真正的姊妹。   在正午的烈日下,两个女兵紧紧地搂在一起,她们的眼角挂着泪水,但是,她们在笑着。后来,王萍平登上了驾驶室,汽车果断地腾了出去。   汽车顶着一身的灿烂行驶在一五八通向外面的盘山公路上,王萍平一回头,一五八突然变成了微缩景观。她在看戴天娇,可是;在她的视线里最清楚的是那些树,很挺拔、很整齐,在指引着一五八的方位,使一五八在平地上生动。   王萍平突然把脸贴向车窗,尽情地挥洒起眼泪……   眼前模糊着一片正午的灿烂。 本文由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com/